历史

框架的神话(1/2)

    相信这一点的人与不相信这一点的人没有讨论的共同基础,但是鉴于他们的见解,必然彼此轻蔑。

    ——柏拉图

    Ⅰ

    当前知识界生活的颇为扰乱人心的特征之一,是非理性主义得到如此广泛的拥护、非理性主义学说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那种方式。在我看来,现代非理性主义的主要成分之一是相对主义(关于真理是相对于我们的知识背景或框架的学说:从一个框架到另一个框架它会发生变化),尤其是关于不同的文化、世代或历史时期之间不可能互相理解的学说。我在本文中讨论相对主义的问题。我的主张是,在它的后面隐藏着我所称的“框架的神话”。我解释与批评这种神话,而且也评论人们用于为之辩护的源自奎因[Quine」、库恩[Kuhn」和沃尔夫[Whorf]的论点。

    相对主义的支持者们向我们提出了高得不现实的互相理解的标准;当我们不能达到那些标准时,他们就宣称理解是不可能的。与此相反,我认为如果怀着共同的善意和付出巨大努力,那么十分广泛的理解是可能的。而且,由于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了解了自己的观点,了解了我们企图理解的那些人,这种努力得到了充分的报偿。

    本文打算在其最广泛的意义上向相对主义提出挑战。提出这样的挑战是很重要的。因为在今天,武器生产的日益逐步升级已使生存几乎等同于理解。

    Ⅱ

    尽管我是传统的赞赏者,然而我同时又是非正统性的几乎正统的拥护者:我认为正统性是知识的灭亡,因为知识的增长完全依赖于不一致的存在。无可否认,不一致可能导致冲突,甚至导致暴力;我认为这的确很糟糕,因为我憎恶暴力。然而不一致也可能导致讨论,导致辩论——导致互相批评——我认为这是首要的。我认为,当刀剑之战开始被词语之战所支持有时甚至所取代时;便向更美好、更和平的世界迈出了最大的一步。

    不过得让我首先解释一下我的论题是什么,我的题目“框架的神话”是什么意思。我将讨论并反对一个神话——一个被广泛接受的虚幻的故事,尤其在德国被广泛接受。它从那里侵入美国,在那里几乎到处蔓延。因此我担心我目前的读者的大多数也许自觉或不自觉地相信它。框架的神话可以用一句话表述如下:

    除非参加者具有基本假设的共同框架,或者至少除非他们为着讨论的目的同意这样一种框架,否则理性的、富有成效的讨论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我要批评的神话。

    如我系统阐述的那样,这个神话听上去像冷静的陈述,或者像我们为了进一步进行理性的讨论而应予注意的明智的告诫。有些人甚至认为它是一条逻辑原则,或者根据的是一条逻辑原则。相反,我认为它不仅是错误的陈述,而且是有害的陈述,如果人们广泛相信,就一定会破坏人类的一致,一定会极大增加暴力和战争的可能性。我要反对它,驳斥它,这就是主要原因。

    让我同时说,这个神话包含着一个真理的核心。尽管我主张,除非参加者具有一个共同框架否则富有成效的讨论是不可能的这种说法是极大的夸张,我却欣然承认,在没有一个共同框架的参加者中进行的讨论可能是困难的。如果框架之间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讨论也会是困难的,框架间重迭部分越大,讨论就越容易。确实,如果参加者在所有各点上见解都一致,它最终常常可能是最容易、最顺利的讨论——尽管可能有些令人厌烦。

    但是富有成效性怎么样呢?在我对这个神话所做的系统阐述中,正是富有成效的讨论被宣布为不可能。与此相反,我要为这样的命题辩护,即,具有许多共同观点的人们之间的讨论未必富有成效,即使他们也许认为它令人愉快和非常令人满意,而在迥然不同的框架间的讨论会极富成效,即使它通常是困难的,也许不太令人愉快(不过我们可以学会喜欢它)。

    我认为,我们可以这样谈论一场讨论,参加者从中学到的越多,它越富有成效。这意味着:向他们提出的有趣的问题和困难的问题越多;吸引他们思考的新的答案越多;他们的观点越是发生动摇;以及讨论后他们越是能对事物有不同看法;简言之,他们的知识视野越是开阔。

    这个意义上的富有成效性几乎总是取决于讨论参加者的见解的最初差距。差距越大,讨论越能够富有成效——当然总要假定这样的讨论并非完全不可能,如框架的神话所断言的那样。

    Ⅲ

    但是,它是不可能的吗?让我们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希罗多德[Herodotus]讲述了一个非常有趣然而有些可怕的故事。波斯国王大流士一世「Darius

    the First]想给他的国家的希腊居民一个教训,那些希腊人的习俗是焚烧死者。我们在希罗多德的书中读到,他“召来居住在他的国土的希腊人,问他们要多少报酬才会同意在他们的父亲死后把尸体吃掉。他们回答说,无论什么引诱他们都不会这样做。然后大流士又召来确实吃父亲尸体的卡拉提耶人[Callatians],当着有翻译帮助的希腊人的面问他们,要多少报酬才会同意在他们的父亲死后焚烧其尸体。他们高声喊叫,央求他不要提这种令人讨厌的事情。”

    我怀疑,大流士是想证明框架的神话的正确。的确,我们知道,甚至有翻译的帮助,双方间的讨论也会是不可能的。这是“对峙”[confrontation」的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们使用这样一个词,它是在相信这个神话正确的人中间很流行的词,当他们希望让我们注意到对峙很少导致富有成效的讨论这一事实时所喜欢使用的词。

    但是假定国王大流士所安排的这次对峙确实发生了,它真的毫无成效吗?我否认。几乎可以肯定,双方都被这次经历深深震动。我自己认为食人肉恶习的观念正像国王大流士宫廷上的希腊人所认为的那样令人厌恶,我想读者也会有同感。但是这些感觉应使我们对希罗多德希望从故事中得出的极好的教训有更敏锐的感受和更深刻的认识。在提到品达[Pindar]对自然与惯例的区分时,希罗多德提出我们应当以宽容的甚至尊重的态度看待与我们自己的惯例不同的习俗或惯例性规则。如果这次特定的对峙曾发生,某些参加者很可能以希罗多德希望我们以之对他的故事作出反应的那种开明的态度对它作出反应。

    这表明,甚至没有讨论,也存在深深束缚于不同框架的人们的富有成效的对峙的可能性。当然,我们不可抱更多的期望:我们不可期望对峙、甚至漫长的讨论将以参加者取得一致而告终。

    但是,难道一致的见解总是称心如意的吗?让我们假定进行一次讨论,利害攸关的问题是某个理论或假设正确还是谬误。我们——即这场讨论的有理性的目击者或者评判者——当然会喜欢在讨论结束时如果这个理论实际上是正确的,各方一致同意其正确,如果实际上是谬误的,各方一致同意其谬误:如有可能,我们希望讨论得出正确的裁决。但是我们会讨厌这样的观念,即,如果理论实际上是谬误的,大家却对其正确性取得一致的意见;即使它是正确的,如果支持这一理论的论点很不充分,远远不能证实其结论,我们也宁愿不对其正确性取得一致的意见。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宁愿不取得一致的意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当见解的抵触使参加者提出新的、有趣的论点时,我们应当说讨论是富有成效的,即使一些论点并不是结论性的。因为除去最琐细的问题外,在所有问题上结论性的论点都是十分罕见的,即使反对一种理论的论点有时会很强有力。

    回顾一下希罗多德所讲的对峙的故事,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甚至在看不到任何一致见解的这个极端例子中,对峙也会是有益的,而且只要有时间和耐心——希罗多德似乎有自由支配时间和耐心——它确实富有成效,至少在希罗多德自己的心灵中如此。

    Ⅳ

    现在我想提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态度就是对峙和这种未得到结论的讨论的结果。

    我的意思可由这样的命题来概括,我们的西方文明是不同文化的碰撞「文化碰撞或译文化冲突,本文采用前者;在本书关于这一主题的专题论文和其他地方译文化冲突。——译者」或对峙的结果,因此是种种框架的对峙的结果。

    人们广泛承认,我们的文明——在最高水平上可被有些颂扬地描述为理性主义的文明——主要是希腊-罗马文明的结果。它不仅通过罗马人和希腊人之间的碰撞,而且通过它与犹太文明、腓尼基文明和其他中东文明的碰撞,还通过由于日尔曼人和伊斯兰教的入侵而发生的碰撞获得了它的许多特征,例如字母表和基督教信仰。

    但是,最初的希腊奇迹——希腊诗歌、艺术、哲学和科学的兴起;西方理性主义的真正起源,又如何呢?我许多年来一直主张,希腊奇迹在它可被解释的程度上也主要归因于文化碰撞。在我看来,这的确是希罗多德在他的《历史》[History]中希望给我们的教训之一。

    让我们用一点时间看一看希腊哲学的起源。它全部始于小亚细亚的希腊殖民地,始于南部意大利,始于西西里;即,在东方,希腊殖民地与伟大的东方文明对峙并相碰撞的地方,或者在西方,它们与西西里人、迦太基人和意大利人例如托斯卡纳人相遇的地方。文化碰撞对希腊哲学的影响从关于泰勒斯[Thales」的最早传说看非常明显。在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那里也明确无误地看到这种影响。但是它使人们以批评性思考的方式在吟游诗人色诺芬尼[Xenophanes」那里极有说服力地表现出来,尽管我在其他场合已援引了他的一些诗句,我还要这样做,因为它们极好地说明了我的论点。

    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神,鼻子扁平,黑皮肤,

    而色雷斯人说他们的神蓝眼红发。

    然而,倘若牛或马或狮子长着手,能描画,

    能像人一样制作雕象,那么马会把它们的神画得

    像马,牛会把他们的神画得像牛,各自都会按各自的形象

    塑造神的躯体。

    诸神自始就未向我们昭示

    万物的秘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通过探索我们会学习并懂得更好的东西。

    我们很可能猜想,这些事物就像真理。

    但是至于确实的真理,无人已知晓,

    将来他也不会知晓;既不知道神的真理,

    也不知道我们谈论的一切事物的真理。

    即使偶然他会说出

    最终真理,他自己也不会知道:

    因为一切不过是种种猜测所编织的网。

    尽管伯内特「Burnet]和其他一些人加以否定,我却认为在这些早期思想家中也许最伟大的巴门尼德[Parmenides]受到了色诺芬尼的影响。他采用了色诺芬尼对不受人类惯例支配的唯一的最终真理跟人们的猜测或见解即惯例的区分。关于任何一个问题或题目(例如神)总有许多相抵触的见解和惯例,这表明它们并非全都正确,因为如果它们相抵触,那么,至多其中只能有一个是正确的。因此,似乎巴门尼德(他是品达[Pinda]的同时代人,柏拉图认为自然与惯例的区分系由其做出)最先清楚地把真理或真实[truth

    or reality]跟惯例或惯例性见解[convention or

    conventional opinion](传闻,似乎真实的神话)区分开来;可以说,这是他得自色诺芬尼和得自文化碰撞的教训。它把他导向人们所构想的最大胆的理论之一。

    文化碰撞在希腊科学——数学和天文学——的兴起中起的作用众所周知,人们甚至能够详述种种不同的碰撞是如何结出硕果的。我们关于自由、民主、宽容的观念,还有关于知识、科学、合理性的观念,都可追溯到这些开端。

    在所有这些观念中,在我看来,合理性[rationality]的观念是最主要的。

    据我们从资料中所知,理性的或批评性的讨论的发明似乎与这些碰撞中的一些同时发生,随着最早的爱奥尼亚民主政治的兴起,讨论成为传统。

    Ⅴ

    在应用于理解我们的世界的问题,从而应用于科学的兴起时,合理性有大致同样重要的两个成分。

    第一个是诗的创作,即讲故事和编造神话:创作说明世界的故事。首先,这些故事常常是、也许总是多神的。人们觉得他们受未知力量的支配,他们试图通过创造关于这些力量的故事或神话理解和说明世界及人的生与死。

    这第一个成分也许和人的语言本身一样悠久,它十分重要,似乎很普遍:所有部落,所有民族,都有这种说明性的故事,常常使用神话故事的形式。仿佛创作说明和说明性故事是人类语言的基本功能之一。

    第二个成分相比之下出现得较晚。它似乎尤其是希腊的,似乎是在希腊确立了写作后出现的。它似乎随第二个爱奥尼亚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而出现。它就是批评的发明,为着自觉地对它们作出改进而对各种不同的说明性神话进行的批评性讨论的发明。

    精心地编造说明性神话的主要希腊范例当然是赫西奥德[Hesiod]的《神谱》[Theogony]。这是关于希腊诸神的身世、事迹和不端行为的原始的故事。人们几乎不会指望《神谱》提供在发展对世界的科学说明时可以使用的启发。然而我提出了这样一个历史猜想,在赫西奥德的《神谱》中有一段文字曾被荷马「Homer]的《伊利亚特》[Iliad]中的另一段文字预示出来,这段文字就被第一位批评的宇宙论学者阿那克西曼德这样使用了。

    我要说明一下我的猜想。据传说,阿那克西曼德的老师和亲属,爱奥尼亚宇宙论学派的建立者泰勒斯教导说:“地球由水支撑,它像一条船漂在水上。”泰勒斯的学生、亲属和继承人阿那克西曼德摒弃了这个有些天真的神话(泰勒斯想用它说明地震)。阿那克西曼德的起点具有真正的革命性,因为我们被告知,他教导如下:“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地球。相反,地球保持静止是由于这样的事实,它同所有其他物体距离相等。它的形状像鼓。我们走在它的一个平面上,而另一个平面在对面。”

    这个大胆的想法使阿利斯塔克[Aristarchus」和哥白尼的想法成为可能,它甚至包含了对牛顿的力的预见。它是如何产生的呢?我提出了这样一种猜想,它产生自对泰勒斯的神话的纯粹逻辑批评。批评很简单:如果我们用这样的说法解决说明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和稳定性的问题,即,它由大海支撑,如船由水支撑一样,那么批评家会问,难道我们未必会提出一个新的问题,说明大海的位置和稳定性的问题吗?但这会意味着为大海找出某种支撑物,然后为这个支撑物找出某种进一步的支撑物。显而易见,这导致无限后退。我们怎样才能避免它呢?

    在寻找摆脱似乎任何替代性说明都不能避免的这个可怕僵局的途径时,我猜想,阿那克西曼德想起了赫西奥德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发展了来自《伊利亚特》的一种观念,在那段文字中我们被告知,地府「Tartarus」在地球下恰和天王星或天在它上面一样远。

    这段文字写道:“黄铜砧从天上会掉落九天九夜,在第十天到达地上。黄铜砧从地上会掉落九天九夜,在第十天到达地府。”这段文字可能向阿那克西曼德表明,我们可以画一幅世界简图,地在中间,天穹像在它上面的一个半球。那么对称就表明我们把地府解释为穹窿的下半部分。这样我们就得到了流传给我们的阿那克西曼德的构想;这个构想打破了无限后退的僵局。

    我认为,需要对于使阿那克西曼德超过他的老师泰勒斯的巨大步骤进行这种猜想性的说明。在我看来,我的猜想使这一步骤更可理解,同时甚至给人更深刻的印象;因为人们现在把它看作对一个很困难的问题——地球的支撑和稳定性的问题的合理的解决。

    然而,如果不继续研究下去,阿那克西曼德对泰勒斯的批评和他对一个新神话的批评性构想就会毫无结果。我们怎样才能说明它们确实被继续研究下去这个事实?为什么在泰勒斯之后每一代人都提出一个新的神话?关于这一点,我试图由下面这种进一步的猜想予以说明。即,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共同创立了一种新的学派传统——批评传统。

    我用学派传统来说明希腊理性主义和希腊批评传统的现象这种尝试当然又完全是猜想的。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种神话。然而它确实说明了一种独特的现象——爱奥尼亚学派。这个学派在至少四或五代的时间中,每个新的一代都对前代的教育提出一种有独创性的修正。最后,它确立了我们可称作科学传统的事物:一种批评传统,它至少存在了五百年,并在几次严重的攻击中幸存下来,后来直至消亡。

    批评传统是由采用这样的方法构成的:批评那些已经被普遍接受的故事或说明,然后继续提出新的、改进了的、富于想象的故事,这个故事又被提交批评。我断言,这个方法是科学的方法。它在人类史中似乎只被发明过一次。当雅典诸学派被胜利的、不容异说的基督教镇压时,它便在西方消亡了,不过在东方它还继续存在。在中世纪人们为它哀痛。在文艺复兴时期,与其说它被再次发明,不如说被再次输入,连同对希腊哲学和希腊科学的再发现。

    如果考虑一下学派尤其是宗教的和半宗教的派别由来已久的功能,就会认识到这第二个成分——批评性讨论的方法——的独特性。派别的功能是而且一直是维护学派创立者的学说的纯洁性。因此,学说的变化不常发生,如果发生也常常是由于错误和误解。在有意识地做出变化时,通常也是暗中进行的;因为否则变化就会导致分歧,导致分裂。

    但是在爱奥尼亚学派这里,我们发现了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其每一位大师的学说而在各新的一代又重新偏离它的一种学派的传统。

    对这一独特现象,我的猜想性解释是,创立者泰勒斯鼓励他的亲属、学生和后来的继承人阿那克西曼德看看他能否对地球的支撑提出比他自己曾提出的更好的解释。

    无论如何,没有文化碰撞的冲击力就几乎不会出现批评方法的发明。它具有最惊人的结果。在四五个世代中,希腊人发现地球、月亮和太阳是球体;月亮围绕地球运转,然而总是“渴望地”注视着太阳;这可由她借太阳的光这种猜想来解释。不久他们猜想,地球自转,而且地球围绕太阳运转。但是,由于柏拉图学派,尤其由于阿利斯塔克,这些后来的设想不久就被遗忘了。

    这些宇宙论的或天文学的发现成了所有未来科学的基础。人类科学始于要批评地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大胆的和有希望的尝试。这种古代的梦想在牛顿那里得到实现。我们可以说,只是自从牛顿以来,人类才有了充分的意识——意识到它在宇宙中的位置。

    可以表明,这一切是把批评性讨论的方法应用于编造神话的结果——应用于我们要理解和解释我们的世界的尝试。

    Ⅵ

    如果回顾这一发展,那么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什么不可期待任何对一个严肃问题的批评性讨论、任何“对峙”会取得迅速的、最终的结果。真理是难以获得的。它既需要独出心裁地批评旧的理论,又需要独出心裁地、富于想象地发明新的理论。不仅在科学中如此,在一切领域中也如此。

    严肃的批评性讨论总是困难的。总会夹杂进一些人类的非理性的成分。理性的即批评性的讨论的许多参加者都感到,要摆脱人们在辩论会中染上的习气特别困难,他们必须了解,在一场辩论中获胜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澄清人们的问题,只有促进人们对自己的观点或其对手的观点的进一步理解,哪怕是最轻微的澄清和最微小的促进,才是巨大的成功。如果你在一场讨论中获胜,但它未能帮助你至少稍微改变或澄清你的思想,那么你应把它视为纯粹的损失。正由于这个缘故,人们观点的改变不应暗中进行,而应总是予以强调,总应对其后果进行探索。

    这种意义上的理性讨论是罕见的。但它是一个重要的理想,我们会学会喜欢它。它不是旨在改变主张,它的期待是有节制的:如果觉得我们能用新的眼光看待事物,或者我们甚至稍微接近了真理,那就够了,而且是有过之。

    Ⅶ

    但是现在让我把话题返回到框架的神话上来。有许多倾向导致这样一个事实,即人们常常以为这个神话是几乎不言而喻的真理。

    其中一种倾向我已提到过。它起于关于一场讨论的结果的过分乐观的期待;期待每一场富有成效的讨论都应导致一方所代表的真理对于另一方所代表的谬误的决定性的、理所当然的理性上的胜利。当人们发现这并不是一场讨论通常所达到的东西时,失望就把过分乐观的期待变成关于讨论的价值的普遍的悲观主义。

    值得认真考察的另一种倾向与历史的或文化的相对主义有关,在历史之父希罗多德那里也许可以看到这种观点的端倪。

    希罗多德似乎是由于旅行而心胸开阔的那些有点非凡的人物之一。最初他无疑对在东方见到的许多奇异的风俗习惯感到震惊。但是他学会了尊重它们,批评地看待其中的一些,把另一些看作历史事物的结果:他学会了宽容,甚至获得了通过他的野蛮的主人的眼光看待自己国家的风俗习惯的能力。

    这是一种健康的事态。但是它可能导致相对主义,即导致这样的观点,没有绝对的或客观的真理,而是对于希腊人有一种真理,对于埃及人有另一种真理,对于叙利亚人又有另一种真理,等等。

    我认为希罗多德并未堕入这个馅阱。但是自那以来许多人却堕入了这个陷阱——也许是受到他们与十分可疑的逻辑相结合的可钦佩的宽容感的激励。

    文化相对主义的观念有一种变体显然是正确的。在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人们在道路左侧行车,而在美国和大部分其他国家,人们却在右侧行车。我们需要某种这样的道路规章,但是采用其中的哪一种——右侧或左侧——却显然是任意的、约定的。有许多更重要或更不重要的类似的规章纯粹是约定的或习惯的。其中包括美国和英国关于英语发音和拼写的不同规则。假如这两种语言的语法结构很相似,甚至两种颇不相同的词汇也可能以与两种不同的道路规章十分相似的约定的方式相联系。我们可以把这样的词汇,或这样的规则,看作纯粹在约定上不同:实际上两者之间无可选择——没有重要的东西可选择。

    只要我们只考虑诸如此类的约定的规则和习俗,就不可能认真看待框架的神话;因为美国人和英国人之间关于道路规章的讨论很可能会取得一致。双方都很可能对他们的规则不一致感到遗憾。双方都会同意,在原则上,两种规则间无可选择,如果期待美国为与英国取得一致而采用左侧行车的规则,那是不合理的;对方都可能同意,英国目前不能做出改变,这种改变可能是合乎需要的,但要付极高的代价。在所有各点上取得一致意见之后,参与者双方分手时都可能有这样的感觉,即他们从讨论中没有学到任何东西。

    当我们考虑其他习惯、法律或风俗时——例如与执法相联系的习惯、法律或风俗,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在这个领域中的不同的法律与风俗可能对于生活于其制约下的人们大不相同。有些风俗可能很残酷,而别的一些风俗则规定互助和减轻痛苦。一些国家及其法律尊重自由,而别的国家则不那样尊重或完全不尊重。

    依我之见,对这些重要事情的批评性讨论不仅可能,而且十分迫切地需要。宣传和对真实信息的忽视常常使这种讨论难以进行。但这些困难并非不能克服。因此使用信息来跟宣传作战是可能的,并且信息如果能获得,它就不总被人们忽视;尽管无可否认它常常被人们忽视。

    尽管这一切,仍有些人赞同这样的神话,即对于法律和风俗的框架不能进行理性讨论。他们断言,道德与法律或风俗或习惯是同一的,因此,要判断或讨论一种风俗体系是否在道德上优于另一种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存的法律与风俗的体系是唯一可能的道德标准。

    这个观点已由黑格尔[Hegel]在下面这个公式的帮助下加以表述:“真实的即合理”和“合理的即真实”。此处“……的”[what

    is]或“真实的” [what is real」是指世界,包括其人为的法律和风俗。这些法律与风俗是人为的观点,遭到黑格尔的否认,他断言是世界精神「the

    World Spirit」或理性[Rea-son]造成了它们,而似乎造成了它们的那些人——伟人,历史创造者——不过是理性的执行者,他们的感情是理性的最敏感的仪器;他们是他们的时代精神的、最终是绝对精神的即上帝本身的发觉者。

    这不过是哲学家为着自己私人目的利用上帝的许多例子之一;即利用上帝作为他们摇摇欲坠的论点的支柱。

    黑格尔既是相对主义者又是绝对主义者:和通常一样,他至少脚踏两只船,如果两只不够,就脚踏三只船。他是赞同框架神话的长长的一系列后康德[Post-Kantian」即后批评或后理性主义哲学家——主要是德国哲学家——的第一位。

    按黑格尔所说,真理本身既是相对的又是绝对的。它相对于每个历史的和文化的框架:因此,由于它们各自都有不同的真理标准,在框架间不会有理性的讨论。但是他关于一切真理都相对于种种不同的框架的学说是绝对属实的,因为它是黑格尔自己的相对主义哲学的一部分。

    Ⅷ

    黑格尔关于发现了绝对真理的宣称,现在似乎并未吸引很多人。但是他关于相对真理的学说和他的框架的神话仍吸引着他们。使它如此具有吸引力的是,他们把相对主义与关于人皆有过的真知灼见相混淆。这种关于易错性的学说从它的最早时期起——从色诺芬尼和苏格拉底到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就在哲学史中起着重要作用,我认为它是至关重要的。但我并不认为可以用它来支持关于真理的相对主义。

    当然,可以正当地用关于人的易错性的学说反对那种哲学绝对主义,它宣称拥有绝对真理,或至少是绝对真理的标准,例如笛卡儿的[Cartesian]明晰、清楚的标准,或者某种其他的直觉标准。但是存在着一种关于绝对真理的迥异的学说,实际上是易错性的学说,它断言我们的理论可能是绝对错误的,它们可能未达到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