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三章 论文明的涵义(1/2)

    继续前章的论述,现在应该谈到西洋文明的来历,但是在讨论这些之前,首先必须明确文明究竟是什么?文明之为物,是极难形容的,不仅如此,甚至连文明的是非问题在舆论界还争论不休。引起争论的原因,是由于文明的涵义,既可以作广义讲,又可以作狭义解释。若按狭义来说,就是单纯地以人力增加人类的物质需要或增多衣食住的外表装饰。若按广义解释,那就不仅在于追求衣食住的享受,而且要砺智修德,把人类提高到高尚的境界。如果学者能从其涵义的广狭上着眼,就无须乎喋喋争辩了。

    文明是一个相对的词,其范围之大是无边无际的,因此只能说它是摆脱野蛮状态而逐步前进的东西。交际活动本来是人类的天性,如果与世隔绝就不能产生才智。只是家族相聚,还不能算是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所以只有在社会上互相往来人与人互相接触,才能扩大这种交往。交际越广,法律也就越完备,从而,感情就越和睦,见闻也就越广阔。文明一词英语叫作“Civilization”,来自拉丁语的“Civilidas”,即国家的意思。所以“文明”这个词,是表示人类交际活动逐渐改进的意思,它和野蛮无法的孤立完全相反,是形成一个国家体制的意思。

    文明之为物,至大至重,社会上的一切事物,无一不是以文明为目标的。无论是制度、文学、商业、工业、战争、政法等等,若将它总括地互相比较时,用什么作标准来衡量其利害得失呢?能促进文明的就是利就是得;反之,使文明退步的就是害就是失。文明恰似一个大剧场,而制度、文学、商业等等犹如演员,这些演员如能表演一出卓越的技艺,并能切合剧情,维妙维肖,而使观众满意的叫作优秀的演员;反之,进退失度,言语失节,笑既不逼真,哭又没有感情,影响戏剧结构破坏剧情的叫做笨拙的演员。或者哭笑虽然逼真,但若弄错地点和时间,当哭而笑,当笑而哭的,也是演技拙笨的演员。文明恰似海洋,制度、文学等等犹如河流。流入海洋水量多的叫做大河,流入少的叫做小河。文明恰似仓库,人类的衣食、谋生的资本、蓬勃的生命力,无一不包罗在这个仓库里。社会上的一切事物,可能有使人厌恶的东西,但如果它对文明有益,就可以不必追究了。譬如,内乱或者独裁暴政,只要能促使文明进步,等它的功效显著地表现出来时,人们就会把它往日的丑恶忘掉一半而不再去责难了。这种情形,正如出钱买物,价格虽然很高,但是用来颇感方便或得到很大好处时,就会把往日的吃亏忘掉一半。这原是人之常情。

    现在列举几个问题,来说明文明的所在。

    第一、这里有一群人民。表面上安乐自在,租税轻徭役少,司法也还公正,惩罚坏人也有办法,一般说来,对人民衣食住处置得宜,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这里只有衣食住的享受,没有智德发展的自由,把人民当作牛羊来牧养,仅关心其饥寒。这样的社会,不仅是从上而下的压制,而且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压挤,从前“松前”①之对待“虾夷”民族,就是如此。这能说是文明开化吗?在这种人民当中,能看到智德的进步吗?不能。

    ①北海道南端的地名,文化4年(1807年),江户幕府曾在此处设置过“松前奉行”衙门。——译者

    第二、这里又有一群人民。表面上虽不及前一种人民那样安乐,但还没有达到不能忍受的程度。生活享受虽少,但发挥智德的道路并没有完全堵塞,人民也有主张高尚学说的,道德信仰还算进步。但是,这里并不存在真正的自由,一切事物都要妨碍自由。人民虽然也可能获得智德,但其获得的情形,正如贫民获得救济的衣食一般,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获得的,而是仰赖于他人。人民也可能寻求真理,但是他并不能为自己寻求而是为别人寻求。如亚洲各国的人民,由于遭受神权政府的束缚,已经丧失了蓬勃的气象,而陷于愚蠢卑屈的深渊,这种情况,能说是文明开化吗?在这种人民当中,能看到文明进步的迹象吗?不能。

    第三、这里又有一群人民。生活情况虽然自由自在,但是一切毫无秩序,也毫无权利平等的气氛,大欺小,强凌弱,只凭暴力支配整个社会。例如,昔日欧洲的情形就是如此。这能叫做文明开化吗?文明的种子虽然在这里开始萌芽,但这种情况依然不能叫做文明。

    第四、这里又有一群人民。人人都有自由,不受任何限制,人人可以各尽所能,也没有大小强弱之分,他们欲行则行,欲止则止,各人的权利义务一律平等;然而,这些人民尚未懂得人间社会的意义,每人都把他的力量,用于个人身上,不能为全体的共同利益服务,不知国家为何物,也不理解交际为何事,世世代代,有生有死,出生时的情况和死去时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虽然经过若干世代,在这块土地上仍看不到人类蓬勃发展的迹象。例如现在的所谓野蛮人就是如此。虽然自由平等的风气很浓厚,但是这能够说是文明开化么?不能。

    从以上四个例子来看,没有一个能称得起是文明的。那末,怎样才能叫作文明呢?所谓文明是指人的身体安乐,道德高尚;或者指衣食富足,品质高贵而说的。但是,仅以身体的安乐就能叫做文明吗?不是的,人生的目的,不是单为衣食,若仅以衣食为目的,人就与蚂蚁或蜜蜂无异了,这不能算是合乎大地自然。或者仅以道德高尚就能叫做文明吗?也不是,如果这样,天下人都将成为贫居陋巷箪食瓢饮的颜回了,同时这也并非天命。所以,如果不能使人的身心各得其所,就不能谓之文明。而且人的安乐是没有限度的,人的道德品质也是没有止境的。所谓安乐,所谓高尚,是指正在发展变动中的情况而言,所以,文明就是指人的安乐和精神的进步。但是,人的安乐和精神进步是依靠人的智德而取得的。因此,归根结蒂,文明可以说是人类智德的进步。

    前面说过,文明是至大至重,而且是包罗人间一切事物,其范围之广是无边无际,并且不断在向前发展着。人们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往往就要发生很大错误。比如有些人说:既然文明是人的智德的表现,可是现在西洋各国人,却有很多不道德的行为,既有用欺诈办法营商的,又有用威吓手段谋利的,这能叫作有道德的人民吗?又如号称最文明的英国,在其统治下的爱尔兰人民,不谙生活之道,一年到头只吃马铃薯过活,这能叫作有智慧的人民吗?由此看来,文明未必是和智德联系在一起的云云。可是,说这种话的人,认为目前的世界文明已经登峰造极,而不了解文明是指正在不断前进的过程。今天的文明还没达到路程的一半,岂能遽然要求它尽善尽美?象这种无智无德的人就是文明社会的疾病。所以对现代社会,要求文明登峰造极,犹如在社会上寻求一个十足健康的人一样。世界人口虽多,但是能够找到一个身无疾患,从生到死不得一点疾病的人吗?决不可能的。从病理上来说,一般人纵然似乎很健康,充其量只能说是带病的健康,国家也象人一样,纵然称为文明,也绝不会毫无缺点的。

    又有人说,既然文明是至大至重的,社会上任何事物都阻挡不住它。然而,文明的本义,不是在于上下权利平等吗?试看西洋各国文明的情况,改革的第一步,首先是推翻贵族。如英法及其他国家的历史就是这样,近者如我们日本,也是同样地实行了废藩置县,士族失去了特权,贵族也丧失了威风,文明的意思可能就是如此。若从这个道理去推论,文明国家似乎是不应该拥戴君主,是不是这样呢?我的回答是:这完全是用一只眼观天下事的说法。文明之为物,不仅既大且重,并且既宏且宽。文明既然至宏至宽,岂能没有容纳国君之地?既可容纳国君,又可保留贵族,何必拘泥这些名称而发生怀疑呢?基佐氏的“文明史”讲道:“君主政治,既可以在国民等级之区分极其严格的印度施行;又可以在人民权利平等,完全没有上下等级之分的国家施行,同时还可以在**压迫的国家施行,而且也可以在开化自由的国度施行。君主恰如一个珍奇的头,政治风俗就好象躯体,以同一的头可接于不同的躯体。君王恰似一种珍奇的果实,政治风俗好象树木,同一的果实可结在异种的树木上。”这些话的确不错。世界上任何一个政府,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设的。政府的体制只要对国家的文明有利,君主也好,共和也好,不应拘泥名义如何,而应求其实际。有史以来,世界各国的政府体制,虽然有君主**、君主立宪、贵族**、民主制等不同的体制,但是不能单从体制来判断哪种好,哪种不好,最重要的是不使偏于极端。君主未必不好,共和政治也未必都好。如1848年,法国的共和政体,徒具公平之名,实际却极残酷。奥国在法兰西斯二世时代,虽是**政府,而实际却很宽宏。现今美国的共和政治优于中国政治,但是墨西哥的共和政治则远不及英国的君主政治。所以,奥国和英国的君主政治虽好,但不可因此而推崇中国的君主政治。美国的共和政治虽然值得称赞,但不可法效法国和墨西哥的做法。评论政治应从实际出发,不应徒慕虚名。况且,政府的体制不是千篇一律的,因此,在议论体制时,学者应该高瞻远瞩,不可偏执。古往今来因名而害实的事例是不少的。

    在中国和日本,把君臣之伦称为人的天性,认为人有君臣之伦,犹如夫妇父子之伦,并且认为君臣之分,是在前生注定的。就连孔子也没能摆脱这种迷惑,毕生的心愿在于辅佐周朝天子以施政,至于穷途末路,只要诸侯或地方官肯于任用他,便欣然往就为其效忠,总之,他除了依靠统治人民和土地的君主来搞事业以外,就别无他策了。这说明孔子也未能洞悉研究人类天性的道理,而是被当时的社会情况遮住了眼睛,被当时的民风蒙蔽了心思,不知不觉地受到迷惑,主观地断定了立国之道一定要有君臣。儒教关于君臣的论述,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从这一方面来看,不仅没有什么不当,而且好象极尽人事之美。然而君臣的关系,本来是在人出生之后才发生的,所以不能说它是人的本性。天赋的人性是本,人出生之后产生的是末。不能以有关事物之末的高深理论来动摇事物之本。譬如,古人不懂天文学,只知天是动的,就根据地静天动的思想,牵强附会,定出四时循环的算法,其中似乎也有一些道理,可是因为不懂得地球的本性,就极端错误地制造出星宿分野的妄说,连日食和月食的道理也未能理解,以致事实上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原来古人所谓地静天动,只是因为目睹日月星辰似乎在动,于是便根据目睹的现象加以臆测。但实际上地球和其他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