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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校园新左派Ⅱ:穿过院校的长征(1/2)

    一

    当上一代知识分子进入大学以后,他们常常带着怀旧的心情反思不复存在的波西米亚人和独立的思想家——他们自己的过去。甚至作为教授,这代人也始终承担着对一个更大的公众群的责任。新左派一向介入日常生活并喜欢向大学发起攻击,反叛似乎是他们的本能。但如今的新左派知识分子却成了目不斜视的教授,他们只盯着专业期刊、专题著作以及专题会议。也许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几乎完全包容在校园中,他们不能也不愿意向学术界的规范进行挑战。

    当然,年轻的教授并没有被动地接受他们所看到的学术界的纪律。通过建立可靠的激进的、女权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或新马克思主义的学术团体,他们指责那些在他们的领域里占主导地位的、有来历的、或者根本就是官方的观点。这种学问是奇特的,它是左派知识分子进发出的情感,美国以前没有这样的学问。在几个领域里,新左派知识分子取得的成就是不可抹杀的。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种学问也同样是奇特的:它带着强烈的学究气,除了专家无人能懂,因而也无人愿意读。当新左派、知识分子在一些重要的机构中获得了稳定的职位时,他们所取得的成就便成了一种最深刻的讽刺。他们的学术看上去越来越像他们过去试图颠覆的那一套。最近25年,人们感到极大惊讶的事不仅是新左派教授的出现,而且是他们德行的丧失。最终入侵大学的不是一般新左派知识分子,而是那些满脑子装着学术话语、观念,并全神贯注于这些话语、观念的青年左派知识分子。

    “伍兹、佩里和霍金教授是才气平平但功名心重的青年,对于他们来说,哲学仅仅是步人社会的跳板,”E.B.霍特在谈到他系里的几个年轻教师时这样声明,“我不尊重他们,我也不愿意与他们合作。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帮我洗刷了是他们(哪怕是名义上)的‘同事’的污名,为此,我感到十分高兴。”说了这番话以后,霍特于1918年从哈佛大学辞职,来到远离缅因海岸的一个小岛上。

    然而,长期以来的学术生涯造就出来的充满敌意和尖酸刻薄的评论家不能轻率地被当作失败的或遭拒斥的学者而免职。马克斯·韦伯,非常成功的一个教授,曾经提议所有未来的大学教授都要回答这样的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你能忍受一个又一个的庸才,年复一年地盘踞在你的上面,而毫不气愤、毫不痛心吗?”他又补充道,“我发现只有几个人能忍受这种局面。”

    对美国大学生活的两次最猛烈的攻击来自于20世纪初对名人丑闻的披露和报道。索尔斯坦·凡勃伦的《美国的高等教育》(1918)和阿普顿·辛克莱的《正步》(1923)都谴责操控大学的商业所产生的巨大压力。辛克莱著作的内容主要是以“标准石油大学”(芝加哥大学)和“钢铁托拉斯大学”(匹兹堡大学)为标题的几段文章。然而,他们的努力并不止于列举出哪些压力联合起来对大学进行着错误的操控,辛克莱尔和凡勃伦都还谈到了对教师和科研的影响。

    辛克莱尔回想起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时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注意到这样一件奇特的事——每一个人,只要他有点什么值得教给我的东西,都被迫以这种或那种方式离开了哥伦比亚大学。留下来的都是一些愚钝、世俗及狡诈的人。”

    自己就有点神经质的批评家凡勃伦评论说,神经兮兮的批评家们认为,社会科学家由于保守势力的操控而在研究中受到压制。其实不然。教授们有充分的科研自由,并得到允许“可以充分表达他们经过调查研究得出的任何结论和信念”。没有外部障碍限制教授。然而,与他们保守的督学一样,“他们的认识视野被常识和偏见限定了。”对于学术上的成功来说,“一大群有攻击性的平庸之辈是最有资格的。”

    就在这同一时期,H.L.门肯对大学教授也进行了严厉的挞伐。他首先表明了自己的倾向性:“我所有的本能都让我站在教授的一边。我尊重勤奋地致力于一门学科的人……我天生是一个苦行僧。”然而,对教授们的调查并没有得出一个使他高兴的结果。从上到下都受到威胁的教授“几乎一律都在一种甜蜜的空虚愚妄中寻求自身的安全和稳定——也就是说,他们决不是有勇气的思想观念的代言人,也不是思想观念自由传播的倡导者……他们是所有人中最谨慎、最胆小的”。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教授们的行为就是他的证明。

    他们自成一体,不是对暴民起到约束的作用,而成了他们最愚蠢的言行的最响亮的代言人。他们向民众灌输伪历史、伪哲学、伪理想主义、伪英雄主义……在那些伟大的日子里,为了教育后代,以及出于对子孙的担忧,我收集了一大堆学界的争论、说明和宣言……内容从对政府的装腔作势的赞歌到幼稚的长篇大论都有。

    在凡勃伦和门肯以后,对学术界有力度的批评减少了——直到C.怀特·米尔斯。米尔斯珍视知识分子,他怀疑大学没有能保护或培养知识分子中的持异议者。在大学扩充的前夕,米尔斯把它的特征描述为“仍然是工作领域最自由的天地”。然而,“教授毕竟是合法的雇员,因此他们也受制于这个事实所包含的意味。”社会机构“自然地选择”顺从的人,他们被“如何写、何时写以及写什么”所左右着。威胁着学术界知识分子的不是黑名单、秘密警察,也不是逮捕,而是不安全感。

    教师自由的最深刻的问题不是有时发生的免除教授职位的事,而是一种莫名的日常的担忧——有时被婉转地称为“谨慎”、“有品位”或“权衡能力”。“这是导致自我恐吓的担忧……真正的限制并不是像著名学者的一致观点对叛逆者的控制那样的外部禁忌。”

    近来,对校园生活所作的分析更多的是着眼于社会学和统计学的角度,缺乏凡勃伦或米尔斯那样的活力。然而,它们所显示的情景也同样引人注目。它们并未对某个教授的偶尔被解职或者大企业所起的作用加以考虑,而只是评估学术界就职与晋升的规律。这些分析研究表明,要想成功,聪慧与贡献都不重要,因为两者都值得怀疑,都代表非职业性的能力;重要的是从众和“关系”,就是说要与著名机构或著名人物有交情。

    对美国教授的一次调查清楚地说明:开始时,“一个人最终学位的高低和毕业时的导师是谁比其学术成就更重要,更易获得学校里的好职位。”而后来,专业上的成就也不能改变而只会加剧这一不平衡。起初的成功保证了后来的成功。“一旦开始时就获得了好职位,而这只是靠名望起作用,并不是靠表现出来的能力……后来的职位就由最初职位的名望高低所决定。”马丁·芬克尔斯坦总结了对大学生涯的调查研究后得出结论说:在大学里的成功取决于“任职学校的声望和知名度”,或者是“关系人的地位和权力”,或者是“取得博士学位的学校的名望”,而不是取决于“发表的学术著作的质量和数量”。

    莱昂内尔·S·路易斯的研究证实,博士学位体制即攻读研究生,构成了学术成就的最具决定性的因素。“对那些希望单纯靠教学能力或科研成果来获得职位的人来说,要想不被挤到最边缘的系科去,希望十分渺茫。”

    路易斯设法收集到反映学习成绩的秘密文件——一些想在大学中获得职位的求职者们提交的推荐信。从这些信中他得知,人际交往的技巧和魅力胜过了学识,甚至才智。“在仔细阅读过一些学科的三千多份推荐信后,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体上,大学教师都希望周围的人有魅力、性格随和并善于交际。对教授们来说,诚实、有天分或科研成果丰富都是次要的,有无合作能力和适应工作的能力往往更加重要。”路易斯最后说,在一个受合作心理支配的社会中,大学似乎应该成为发挥个人主动性的最后的圣殿,现在却变成了“赞助、委员会决定、相互吃吃喝喝、漠不关心和狭隘的地方主义的深渊”。

    用简单的话来说,这些调查研究说明上什么学校、认识什么人才至关重要,而不是干得如何。不是工作的质量而是社会关系对学术成就有普遍的影响。当然,这可能有些夸大。一个不用功的哈佛大学毕业生不见得比一个中田纳西州州立大学的毕业生更有出息。没有绝对的保障和自然而然的奖赏。然而,对大学生涯的调查表明:天平肯定向有良好关系者倾斜。南达科他州斯比尔费什的黑山州立学院的教授,尽管在南达科他州立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并由内布拉斯加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好书,在专业上可能仍然没有知名度。而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在耶鲁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并由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出版了一篇学位论文就会被社会尊为专家。他的文章常被引用,本人常受邀请,并获得资助。

    甚至科研方向的最新发明——引文、脚注、索引,鼓励的也是谦和与软弱无力的学术著作。一本出版三次的大部头《社会科学引用索引》从成千上万本期刊中抽出对一些文章书籍引文的脚注。查阅某个作家,例如,C·怀特·米尔斯或丹尼尔·贝尔,常常可以看到米尔斯或贝尔被引用的报刊文章的清单。大体上,这可以让科研人员找到探讨米尔斯或贝尔和有关问题的材料——或者至少是脚注。

    然而,这一索引越来越被兜售为了解某个领域内有影响力的一些学者的科学方法。它也被用作职务晋升或获取奖赏的指南。总的来说,对某个教授引用得越多,则其地位就越高。对某个人引用得多,则表明他或者她很重要。相反,引用得少,或者根本无人引用则说明某人无知名度,毫不重要。约翰·韦纳评论说:“如果引用的索引变成了晋升或占有职位和获得补贴或资助的基础,那么,有人引用自己的脚注的意义就很清楚了。在思想市场上,脚注就是通货单位……人们肯定该给朋友们作脚注……并竭尽可能让他们也给你作脚注以为回报……”

    像任何对名声的量化的研究一样,这一索引是流通的。它衡量的不是成果的质量,而是影响力和关系。然而,如果用它来衡量人的成就,那些努力奋斗的教授们所应吸取的教训就很清楚了:布一张大网,尽可能多地建立相互关系,不要让自己孤立于主流之外。不仅仅是作脚注,紧密结合别人的贡献来设计自己的科研都会很有好处。你引用别人,别人也会引用你。大家都从相互奉承的关系中得到好处。

    二

    研究职业本身也是一项职业。但是,对学术专业化的研究,包括薪金、阶级背景、民族和性别构成、地位等等,却不能测量出其根本的文化向度。这种研究常常会测不准或打了折扣:专业化会导致私人化或非政治化,使智能退出宽广的领域而局限于狭小的学科。进了大学的左派分子并未创造这一过程,但他们接受、甚至加速了这一过程。马克思主义本身也未幸免。近年来它已经变成了一块被专家们耕耘的专业“田地”。

    这里只可能大致地说明一些学科是如何屈从于专业化的。米尔斯的话很有见地,因为他最初的研究勾画出了美国的哲学是如何退居校园领地之内的。他的博士论文研究了内战以来的“哲学的专业化”,即哲学进入大学的进程。在20世纪,有自己的组织和刊物的专职哲学教授取代了一度曾构成美国哲学界主流的律师、图书馆员和科学家这些“相对自由的知识分子”。米尔斯甚至提供了有关哲学“衰退”,在公共舞台上出现次数减少的一些数字。他统计了登在一般杂志上有关哲学文章的数量,发现在专业刊物增多的同时,在一般传媒上对哲学的“注意力”减少了。哲学家们越来越宁愿相互对话。

    尽管米尔斯对杜威的成就表示某种怀疑,但他仍将实用主义者看成是最后的公共哲学家,一种献身于人民大众和传播“开明及自由”的知识、反对专业化倾向的思想家。这种评价也许依然标志着杜威在哲学上的地位。杜威当然未被遗忘。然而,他在哲学系里的地位会像弗洛伊德在心理学上的地位一样,在一堂讲课的开场白中被说成是尽管享有名望却是不科学的先驱者。

    杜威在其漫长而卓有成就的一生中经常批判经院哲学。他公开向公众阐述他的思想。他是一位宣传家。他痛恨哲学的经院化。他在最早的一篇论文中写道:“修道院的小室变成了专业的讲堂;一大堆‘权威’取代了亚里士多德,无穷无尽的专题讨论和刊物填补了时光的空白……如果说老一辈的经院哲学家吃力地把时间用来从古旧的稿纸上把字迹抹去的话,那么,新一代的经院哲学家……则批评某些别的批评家用来批评别人的批评……”

    他的《哲学重建》一书谴责了“哲学退出现实舞台”这一状况。在杜威看来,“哲学的独特功能、问题和题材产生于社会生活的压力。”哲学必须回归这种社会生活“以重新获得正在失去的活力”。这些话引自杜威1948年为他的1920年文本所作的新的序言。这表明了一个始终如一的观点。这也说明20世纪哲学丝毫也不注意杜威。

    杜威从他生涯的一开始就在寻找听众。作为一个青年教师,他力图创办《思想新闻》,一种介于传单和刊物之间的读物,计划把哲学注入日常的天地中。这一“报纸”保证不讨论“哲学思想本身而是……将科学、文学、国家、学校和社会各方面的问题当作是人的一种生动的生活,因而是共同的兴趣,而不是将它们归于仅属专门兴趣的、与生活割裂的文件”。作为一位有声望的教授,他经常为《新共和》撰稿并参加许多活动和委员会,唤起公众对这种或那种弊病的警觉。例如,在78岁时,杜威成了调查苏联指控托洛茨基的墨西哥城的调查委员会主席。

    但是,杜威并不是一个特例;他几乎代表了一代哲学家。布鲁斯·库克里克在其关于哈佛大学哲学的《美国哲学的兴起》一书中(该书并未提及在芝加哥和纽约任教的杜威)得出结论说:自从威廉·詹姆斯和乔治·桑塔亚那以来,哈佛大学的教授们已经抛弃了公众。库克里克在论说的最后思考了“专业主义的胜利”这一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哲学教授“不知道美国哲学一度在大学以外显得很重要。即使他们知道的话,他们也会对前辈的观念模糊、思路不清和头脑糊涂表示轻蔑……19世纪哈佛大学的哲学还起着生活的向导的卓越作用,而20世纪中期的它却反映了认为生活毫无意义的观点”。新的哲学家“把时间用在行政管理、评定毕业生的委员会工作、组织会议和经营刊物等方面。当这些狭隘的专家只注意学识时,他们就将工作看成了游戏,一种不是面对生活问题而是逃避这一问题的方式”。

    这就是库克里克,一位历史学家、哲学的门外汉得出的结论。但是,最近几年,一些专家本身也对自己的学科发出了警报。他们怀疑专业化或私人化是否已走得太远;是否应该重新再建公共文化。哲学、文学、经济学、政治学和国际研究方面的书籍和文章对专业化所付出的代价提出了疑问。诸如威廉·M·沙利文的《重建公共哲学》,杰拉德·格拉夫的《反对文学的文学》,大卫·里奇的《政治学的悲剧》等著作对整个领域提出了挑战,对潜在的专业化倾向提出了指控。

    约翰·杜威所作的哲学上的努力至少在威廉·M·沙利文看来是十分巨大的。他设法恢复公共哲学的活力。沙利文写道:“自从约翰·杜威去世以后,没有一位专业的美国哲学家在专业圈子之外的美国文化和政治生活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他号召建立一种“和风俗习惯、和对日常生活实际的理解密切联系的公共哲学。要想保持哲学的真实性和保持使个人的公共行为具有重要意义的力量,那么,哲学既不能是在智识上脱离实际的一种理论,也不能只是一整套标语口号”。

    约翰·E.史密斯在《美国哲学的精神》一书中也发表了同样的看法。他也同意杜威的观点,对美国哲学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经院之物”表示遗憾。英国分析哲学的全面胜利将哲学变成了“一种教授之间的内心对白”。大多数哲学家放弃了与重大问题的联系,忽视历史、文学、宗教和艺术。他希望如果哲学重新具有了更广泛的经验和理论的观念的话,那么,在文化生活中,“哲学作为一种有影响的声音”的衰退倾向就会被逆转。”

    一本有关约翰·杜威的书籍的作者理查德·J·伯恩斯坦记述了“哲学上越来越大的不安”,并说这种有益的不安部分是由于重新赞赏杜威所引起的。“像里查德·罗蒂这样一位哲学家引用杜威的话决非偶然,他极为明智地批评了现代哲学许多贫乏和不当之处,”要求“重新回到杜威的实用主义的精神上来”。

    由于哲学几乎已经无法改革,很可能这些呼吁不会产生多大影响。当然,每一门学科的自我批判都有自己的过程。然而,哲学的自省也许是最软弱无力的,因为美国哲学所推出的是一种抵制批评性思考的专门知识。其逻辑和语言上的神化把少数能对哲学重新思考的人之外的大多数人都排除在外,而这种对哲学重新思考的努力是在政治学、社会学或历史学方面的一些学者时常在追求的。

    像其他任何学科一样,在最无希望的地方有时却可看到改革和自我批判的迹象。但哲学却似乎是人文学科中最常规化的学科,最难以改革。正因为这个缘故,与社会学、文学或历史学不同,在哲学方面持异议的刊物寿命不长,影响甚微。《泰勒斯》这一哲学杂志的命运就是一个例证。在布法罗的纽约州立大学哲学系的一些研究生于1967年创立了《泰勒斯》杂志。由于对教授们不谈欧洲哲学感到不满,他们组织了关于萨特的讨论会,然后他们决定创办一个新的刊物。

    用编辑保罗·皮可恩的话来说,他们建议把哲学从“烦琐无聊”的境地挽救出来。”开始的几期就为后来成为《泰勒斯》规范的特征定下了调子:用长篇、密度很大的文章来介绍和分析不出名的却往往带有现象学倾向的欧洲大陆的哲学家,例如恩左·帕希和卡雷尔·柯西克。在第三期和第四期,《泰勒斯》进一步评价了法国结构主义、安东尼奥·葛兰西、赫伯特·马尔库斯和乔治·卢卡奇(他的主要著作还未被译成英文)。一篇研究《泰勒斯》历史的文章说:“现在大家公认《泰勒斯》成了让说英语的读者能接触到欧洲大陆马克思主义的最重要的工具之一。”

    近二十年后,《泰勒斯》依然在出版和评介欧洲的哲学和社会思想。它对美国哲学有何影响呢?一句话,等于零。专业哲学的石头地面是无法耕种的。这也反映在《泰勒斯》的自我界定中。后来它被称为“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研究生哲学协会的正式刊物”,它还重新称自己为“完全处于美国哲学思想的主流之外的一种哲学刊物”。这是一种含蓄的说法。最后这家杂志完全放弃了与哲学的关系。此后,除了一些别的叫法之外,它称自己是“国际多门学科的季刊”,而最近又改称为“批判思想季刊”。

    远离专业哲学并不仅是一个理论性问题。创建《泰勒斯》的青年哲学家几乎无人获得哲学方面的学术职位。刊物本身也未发现任何哲学系愿意资助它。一度,华盛顿大学社会学系默许了《泰勒斯》,但是,自创刊以来已经出版了厚厚的大约70期的《泰勒斯》(和其长期编辑保罗·皮可恩)却从来未附属于任何系科和大学。而且,在大批的编辑顾问(超过25人)中,仅有两三人具有哲学方面的职位;大多数都在政治学系、社会学系、历史学系或文学系任教。

    的确,《泰勒斯》也许代表的是一种并不比它所无法推翻的哲学更明白易懂、更具有公共性的理论模式。然而,它甚至不可能在哲学界占有一点点地盘,说明哲学这一职业不允许有任何批评和质问。当一门学科支持那些持异议的思想家或刊物时,这就说明它愿意重新考虑其表达方式和任务,甚至梦想重新赢得公众。

    自省在诸如文学和国际研究等其他学科中更加有希望,因为在那里自我毁灭还不是那样彻底。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还几乎没有成为一门学科的国际研究就是一个专业化以及因此而付出代价的典型例证。特别在大战中及战后,当美国政府和私人基金会重新关注世界时,他们将钱投人大学,对其进行研究。在最近出版的副标题为“美国学术领域的一个部分”的有关国际研究的书中,罗伯特.A·麦考伊论证说,制订和资助国际研究计划导致知识和兴趣从美国知识社会转变到大学之中,其结果是可疑的。

    他告诉我们在大学里知识屈从于庸常的现实。青年学者为一般的读者或期刊写文章,会有被认为不够严肃的危险……而胸怀抱负的国际研究方面的低年资教师会因在自己的范围内或学科刊物上发表文章而享有更高的地位——而且可能获得继续任教的权利。这些压力带来的后果是使这一学科转为内部学科。麦考伊得出结论说:国际研究这一昌盛的新领域并未能丰富公共文化生活,反而变成了“主要是而且几乎只是”学术上的封建领地。

    麦考伊一方面避免做出尖锐的判断,一方面却又指出国际研究学者比起早期独立的大学指导教授更加对基金会和政府卑躬屈膝。在抗议越南战争的**中,国际研究学者本该可以有所作为,相反却因无人加入而变得十分触目。”当然,对这一现象可以有各种解释。这些学者没有参加是不是因为他们对事实的主观筛选而导致他们支持美国战略?抑或是他们恐怕公开质问美国政策会危及今后的资助或升迁呢?

    另外一种估计认为许多“有资格的专家”用“高深的”文字质问了政府,却并未站出来成为公开的反对者。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敢受到同事们的白眼。这些人在倾向上、金钱上和价值观念上与政府连在一起了。“政治学家如在政治问题上有自己的立场,显然会危及他的前途。”

    麦考伊并未从辈分的角度来看问题,但其他人却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发展倾向:在外交事务上和政府部门中年轻的、更听话的学术专家取代了老一些的、独立的大学指导教授。所谓的中国通由于家庭、血统或生意关系了解中国,有资格质疑官方对蒋介石政府采取的立场——结果他们付出了代价,被解职或降到不重要的位置上去。较新的专家都是从国际研究的研究生院和著名的研究所出来的。他们了解得少得多,也更不愿意质询政府的决策。

    大卫·哈伯斯塔姆将越南惨败归之于清洗掉了中国通而由哈佛大学的知识分子取代的缘故。这些所谓“最优秀、最聪慧”的人只是通过文章和论著了解亚洲。在中国生活过的外交官约翰·佩顿·戴维斯经过九次安全审查于1954年被开除出政府。(14年后他被勉强地宣布为无罪。)哈伯斯塔姆评论说,戴维斯的解职对美国来说标志着“提供亚洲报道和专家见解的某种完结。最优秀的被毁掉了,而新的专家都是不同的较差的人……约翰·戴维斯以后的美国人却很不一样;他们决心把美国对事件的看法和界定强加给亚洲各国人民。这变得易于操作,但并不反映实际”。

    比起国际研究来,政治学是一个更加广泛、更加杂乱得多的领域。最近,大卫·M·里奇在《政治学的悲剧》中、雷蒙德·西德尔曼和爱德华·J·哈珀姆在《被祛魅的现实主义者》中所作的判断都发现了此类常见病的后期症状。政治学已经缩小成为一种无聊的、自我封闭的职业游戏。里奇问道:谁是重要的政治学家?似乎没有。他认为“大思想家越来越少和大学变得越来越重要”是相互关联的。此外,一般知识分子的黯然失色意味着美国公民在依靠专家来获得信息。然而,这些专家所做的事只反映他们自己大学的状况,而非公众的需要。

    西尔德曼和哈珀姆跟踪调查了专业政治学的兴起和解体,得出结论说:政治学初创时想将知识与有见识的老百姓结合在一起的希望已经变小了。

    指导美国政治学的信念和核心都让位于过分专业化,结果忽视了重要的政治问题……同时政治学门外的读者已经缩减,有时甚至已经消失……美国政治学在形成和发展的同时期望赢得有知识的公众及进步的优秀分子的注意和尊敬……(但是)现在政治学已经成为一种机构,而不是一场运动。

    里奇根据不同的材料也提出了相似的论点。美国政治学学会发展了,但会议和出版物都让“非学术性的一般读者越来越不感兴趣,越来越读不懂”。在这一领域内,越来越多的专门术语并非反映了实际的需要而是学术王国的建立。教授们可以在一些微小的领域内称霸。政治学和社会学及国际研究的共用词汇将人类及社会的矛盾简化成图表和电脑打印件。这些学科将社会看成一个工程问题。

    里奇写道:一本标准的教科书列出了传统的词汇并建议政治学家用专业词汇来代替它们。

    在老词汇中有“**主义”、“正义”、“民族”、“爱国的”、“权利”、“社会”和“暴政”等。而新的词汇中却有“态度”、“冲突”、“交互压力”、“游戏”、“相互作用”、“多元论”、“社

    会化”和“价值”等……尽管说是有正式的理由,而在政治学上术语的不断创新的重要原因与构成专业的形式关系甚大而与科学实质关系较少。

    事业和出版的压力加剧了知识的大批量生产。只要认为出版的数量比质量更重要(在一篇研究文章中,质量只占第五位)而且好统计,必然的倾向就是“不断把政治学的范畴化成小而更小的专门知识的领域”。由于知识的范畴分细了,竞争者的数目也就减少,就更容易使自己成为一位专家。在六年之内,这一行业正式承认了33个新的领域。一度还读得下去或至少使人还感兴趣的文章已经完全关上大门,封闭起来了。

    甚至已经开出的课题也反映了人们的谨慎小心和事业发展的要求。政治学家似乎经常忽视最急迫的问题。例如,在10年里(1959-1969),三家最重要的政治学刊物(在924篇文章中)只有1篇有关越南的文章。在同一时期内,主要刊物《美国政治学评论》只发表了1篇有关贫穷和3篇有关城市危机的研究文章。只要青年政治学家需要科研资金和支持他的推荐信——推荐信越多越好——那么,讨论一些温和而无刺激性的问题和采取纯技术性的论证方式就会将别人的反对减少到最低限度。把政治学家说成在追求真理会引起人们的讥笑。他们中大多数追求的是资助。

    社会学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15年以前,艾尔文·古德纳发表了一篇对社会学随意进行评估的文章《西方社会学面临的危机》。他希望学术性的社会学和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相互改变对方。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尽管并非如其所想,这一希望却果然实现了。现在越来越难将两者分开。但是,他对社会学功能主义的攻击却很正确。这种理论使用了一整套技术词汇,将暴力、权力和不平等淡化为社会问题。在塔尔科特·帕森斯的800页社会学巨著《社会行为的结构》中有4页是专论暴力的。

    古德纳争辩说:社会学家本人的生活影响了社会学这一学科。古德纳写道:有些人是“绅士教授”和“绅士农夫”。

    大多数人在过着郊区的生活;不少人有夏日别墅;许多人到处旅游……社会学家日常生活的状况将他融入现实的世界中……这是一个社会学家得以向前和向上发展的世界……他们本人的成功经验使得他们对发生这一切的社会的看法充满了情投意合的感情。

    古德纳甚至指责说:帕森斯的功能主义控制了这一行业,并不是因为其理论的优越,而是因为帕森斯是哈佛大学的人,这就使他的理论体系自然获得了声望。随着发展着的社会学系科雇佣了哈佛大学的毕业生,帕森斯的理论也就能到处传扬。

    自从古德纳的书出版以来,情况有了变化,但变化不大。甚至几乎数年不见的帕森斯的理论还会卷土重来。“最近一位社会学家查阅了45年(1936--1982)以来的官方社会学刊物《美国社会学评论》。帕特里夏·威尔纳希望找到评论像冷战、麦卡锡主义、抗议运动这类重大的政治和社会事件的社会学家。开始时,她还担心如何来区分所有这些文章。但结果她只发现了很少的几篇,在2,559篇文章中,只有不到5.1%的文章谈论这一类问题。在这个社会和政治的大混乱时期,择偶的动态却对社会学家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成了他们最乐于谈论的题目。此外,个人写文章迅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伙人或一组人合写文章。“充满个人所写文章的期刊由69.4%急剧下降为2.4%。这一显著变化表明科研从‘承办人’转向了‘团体’,也表明了资助的科研活动的兴起。”

    怎么办呢?里奇为政治学提出了一项策略,不幸的是,这一策略恰恰证实了这一专业的力量。他知道正面挑战这一学科的任何青年学者都会被赶出门外。因此,他建议:“在教书生涯开始的时候,最好表现出平平常常的专业能力,发表一些稳妥的意见,出版一些不引人注目的书。这一策略会有助于年轻的学者继续担任教职。”一旦学术地位建立起来,“大胆就更可以行得通了。”甚至可能用“浅显的文字”写出“了不起”的思想。不幸的是,里奇没有认识到或者是忘记了他的策略早已过时——或者说早就遭到失败:一切都毫无改变。当最后获得了必要的级别和安全感时,大胆思考的才能甚至愿望都早巳枯萎了。

    西尔德曼和哈珀姆部分地回答了里奇的建议。在日渐萎缩的学术市场上,“不发表文章就灭亡”的老格言已经不够用了。

    今天发表的文章如果不是登在适当出版社的适当的刊物上并受到大学褒奖的话,那么就完全可能是发表了文章也灭亡。这个制度不是用来欢迎无名小卒的……当幸运的得分者好不容易在一个重要的学院获得了继续任职的奖赏的时候,谁还可能——或者谁还肯——来捣乱呢?

    经济学领域也表现出类似的特征。罗伯特·库特纳,一位独立的经济学家在《经济学的贫困》中指责了这一专业变得适应潮流和文不对题。经济学家越来越使用复杂的数学模式,倒不是因为这些模式可以说明现实,而是因为这样的文章易于发表。这些模式可让经济学家无需收集新的信息就可以写出文章。他提醒我们瓦西里·列奥迪耶夫(1906-),这一专业最有名的数学家之一和诺贝尔奖获得者,常常指责这一专业对建立数学公式的崇拜。

    1970年,列奥迪耶夫在对经济学家的一篇讲话中抱怨说:“建立数学模式这项产业已经变成经济学最显赫的分支之一,也许就是最显赫的分支。”不幸的是“这种对建立数学公式不加鉴别的热情往往导致掩盖了其中论点寿命短暂的内容”。这些模式的大多数在发表后“就被束之高阁”,因为它们无用或无效。其余的则为人丢弃,仅仅是因为更新的和更高级的版本出来了。而且这种状况似乎会永远继续下去。年轻的经济学家已经得到了这一信息。他们“靠建立更多的和更复杂的数学模式来推进自己的事业”。列奥迪耶夫要求经济学家不仅要回到经验主义的调查研究上来,而且也要回到他们加以抛弃的“更广泛的公众之中”。

    最近,列奥迪耶夫对八年里(1972-1976;1977—1981)这一专业最主要的刊物《美国经济学评论》作了调研,发现大多数文章没有任何数据就使用了数学模式。只有1%使用了作者本人所获得的直接信息。“年复一年,经济学理论家们不断产生许许多多数学模式……而计量经济学家则将各种可能形式的代数功能运用到基本上为同一套的数据上。”两者都未能促进对“真实经济体系的结构与运作”的理解。列奥迪耶夫得出结论说:只要资深的经济学家“继续控制年轻教师的训练、晋升和科研活动”,那么,这种情况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按库特纳的话说,列奥迪耶夫“对他的专业已经极为失望,他已经不在经济学杂志上发表任何文章了”。

    库特纳在对这一专业的调查研究中发现了一种不同辈分的人的变化规律。仅有的仍然清醒面对经济现实的经济学家已年老或退休了。“在上一代,经济学更多地从事于观察、争论和本专业知识发展历史的研究。20世纪中叶的著名专家们经历过经济萧条和战争,看见经济学院真正摇摇欲坠,也曾在一些经济机构中工作过……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去世。”库特纳称之为“老一辈有个性的伟大经济学家”,包括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1908-)和阿尔伯特·赫希曼(1915-),“他们将自己的作品传播给广大的读、者,但在本专业内部却没有留下什么胚芽。”(名单上还可加上罗伯特·海尔布纳[1919-]和罗伯特·赖克施曼[1920-])。这些异教徒们都认为:“如果他们现在是想实行自己牌号的经济学的青年助教的话,他们就不会继续获得教职。”“本专业的社会学,能发表文章或获得晋升以及科研得到资助的那些人的政治学”“更加证明了这一咄咄怪事。

    最近在专业内部出现了一种温和的批评,也就是一种自我批评。长期以来在芝加哥大学经济学院工作的唐纳德·N·麦克洛斯基判断说:“尽管仍然有冰冷的光芒在闪烁,”英美经济学“现已产生了许多残废的经济学家”。他们“对历史感到厌倦,不了解自己的文明,不关心伦理道德,也不考虑方法”。

    麦克洛斯基还调查了《美国经济学评论》的稿件,发现在1981年至1983年期内在159篇全文登载的文章中“仅有6篇使用文字”。沉迷于使用统计数字、图表和“直接视觉刺激的方式”毁掉了经济学这一专业。稿件“让外行人连字面的了解都做不到。青年经济学家过高估计了一种狭隘的、有时也是愚蠢的独出心裁的技巧”。在麦克洛斯基看来,创新性的“科学主义、行为主义、操作主义、实证经济学”——这些一般说来科学的偶像——都已“不再有任何用处”。

    虽然麦克洛斯基没有解释为什么经济学家要参加这种创新,但是,他暗示纽约知识分子们特别容易受这种科学崇拜的影响。他仔细审读了《铁路和美国经济增长》(1964)。这本书树立了罗伯特·W·佛吉尔的声望。他把佛吉尔称为“经济史上使用数学统计法革命的拿破仑”。佛吉尔开创了经济史所使用的被广泛模仿的科学方法。

    佛吉尔(1926-)出生于布朗克斯,青年时期热心于激进政治,后来才研究经济学。他在一个不稳定的学科中占有一席不稳定的地位——用麦克洛斯的话来说,“一个明显的右翼、非正统的领域”——这促使他采用了他那科学的用词和方法。

    学术性政治学的需要要求这样做。在北美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经济学史系科……1964年经济史在美国经济学系科中处于守势,被那些穿着闪光盔甲在校园中趾高气扬的新技术专家论者斥之为过时了……重要的是青年经济史学家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佛吉尔一再显示了他的经济学武库的光芒。

    自从佛吉尔的有关铁路的书出版以来,他的著作充分说明了专业化所付出的代价。他继续强硬地主张他所称为的“科学的”历史(而反对“传统的”历史)。在佛吉尔看来,“科学家“是穿着实验室工作服,使用复杂的统计数字勤劳工作的科研人员。而传统历史学家是梦想者、诗人,即文学家。科学经济学家的发现和报告甚至不是给下层民众阅读的。佛吉尔告诉我们,大多数数学统计家认为他们著作的适当读者不是“那些读历史来娱乐的人”——在这里,那种轻蔑的态度是十分明显的——“而是那些能评价和证实这些科研成果的人——不是一个广大的公众群,而是一小群受过高度专门训练的专家。”

    按照佛吉尔的看法,大规模团队的努力是数学统计史的标志。他骄傲地宣称,“最近的一篇文章的作者不少于10个。”由于他们重视“事实和行为规范”,个人的声音被认为是一种失败。佛吉尔和他的专家们聚集在科研所里,梦想开拓新的殖民地。他列举了过去的胜利。佛吉尔得意地说,“在经济史中数学统计法极为迅速地得到发展并成为这一领域的占统治地位的研究形式……美国主要经济史刊物上刊载的大多数文章现在都是数学统计式的;数学统计学家在经济史学会的领导层中处于主导地位。”

    尽管佛吉尔对专业上所取得的成功感到得意,但他说明历史现实的数字能力依然值得怀疑。1974年,佛吉尔和斯坦利·L.恩格尔曼(1936-)一起出版了《在十字路口的时代:美国黑奴经济》,这是一部两卷头的著作,自诩其科学量化的方法将奴隶史放在一个新的基础上。然而,它的缺陷表明了迷信方法的灾难:数字和方法掩盖了现实本身。“科学的”历史变成了科幻小说。

    《在十字路口的时代》至少部分想证明奴隶劳动比从前学者们所认为的那样有更高的生产率,而这一生产率不是靠外部的体罚而是靠先天的劳动道德观念得来的。赫伯特·C.古特曼在他的《奴隶制与数字游戏》这一尖锐攻击的著作中发现他们的证据与方法是完全不恰当的。例如,佛吉尔和恩格尔曼研究了一个农庄主对自己几年来鞭打奴隶所作的记录。他们作了必要的计算,得出结论说:“这个记录表明在两年期间总共鞭打了160次,每人每年平均被鞭打0.7次。”“在佛吉尔和恩格尔曼看来,既然鞭打的机会如此之少,不会产生什么作用,因此这几乎可以科学地证明奴隶不是被体罚强迫去劳动的。

    古特曼却证明佛吉尔和恩格尔曼错算了在此农庄劳动的奴隶数目。但是,即使是按他们的说法,他质问这一数字——“每年每人被鞭打0.7次”——的意义何在。这意味着什么呢?这个事实如果重新解释一下,意思就会是“一个奴隶——‘平均’——每456天就要被鞭打一次。每两周就有三个奴隶被鞭打。”这说明受暴力折磨的水平要高得多。古特曼论证说:佛吉尔和恩格尔曼的错误方法有掩盖实际情况的危险。“例如,人所共知,在1889年与1899年间,每年‘平均’有127个黑奴被私刑处死。人们如何来评价这一平均数呢?设想1889年美国有600万黑人……只说这一记录表明每年每个黑人平均受到0.0003起私刑,故在1889年大约有99.9997%的黑人未受私刑,这有什么用?在古特曼看来社会暴力的作用不能用平均数来推断。”

    古特曼的反驳很有典型意义,表明一些历史学家在逆专业化的潮流而动。历史往往对想重新发现没有人研究过的民族、劳工、妇女或少数民族历史的那些激进分子和马克思主义者具有吸引力。像古特曼一样,那些进入这一专业、属于左派的人士在两方面一直忠于自己的许诺:他们不仅要重现过去,而且要为参与的人——为公众群重现过去。因此,写劳工、奴隶、家庭、妇女以及冷战根源的美国历史学家为公众的议论提供了内容,甚至影响了他们的议论。威廉姆·A.威廉姆斯(1921-),尤金·吉诺维斯(1930-),霍华德·津恩(1922-),克里斯托弗·拉什(1932-)以及其他人都出版了谈论公共问题的值得一读的书——从《美国外交悲剧》(1959)到《自恋的文化》(1979)。

    在设法将历史引出学术领域、将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方面,赫伯特·古特曼自己的著作十分典型。古特曼(1928—1965)是犹太移民的儿子,活跃于左派政坛,起初就读于皇后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后转到麦迪逊的威斯康星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该校是独立左派和劳工研究传统的大本营。以后他在新泽西的法尔雷·迪金森大学和罗切斯特大学任教,最后又回到纽约,在市立大学任教。

    古特曼的著作不是技术上的专论,而是公开的反驳。他的《1750---1925年间奴隶制和自由中的黑色家庭》一书就像开篇的第一句话所说的那样,是直接为围绕着丹尼尔·P.莫尼罕的《美国黑人家庭:导致民族行动的实例》”的公众和学术界的尖锐争论而写的。古特曼针对的是认为黑人家庭已经被美国社会所摧毁和瓦解的这种看法。他想表明黑人家庭包含着惊人的弹性和活力。他还想削弱莫尼罕报告的政策意义。这个报告认为黑人的贫困原因在于黑人家庭,而不是像古特曼所认为的那样在于结构性的事业和种族主义。

    在重新研究被忽视的历史底面——不为人见的工人、黑人和少数民族的“新”社会史方面,古特曼是一位先驱者。他怕这一历史会忘记其公共义务。他对“新历史领域分裂的倾向”提出警告。许多历史“太狭窄地区分成类别,太狭隘地统计化和行为化……新的社会史正遭受着非常受局限的过分专业化的灾难。”古特曼不满这种学术化倾向,发起了一个至今仍在进行中的让历史公开的计划——美国社会历史学计划,计划出版一部上下两卷通俗的美国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