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似水流年 八(2/2)


    我之所以没有跑掉,是因为听见有人说:小同学,你要过路吗?过来吧。小心一点,别踩了。我仔细一看,蜡烛光摇晃,是风吹的;对面的人影大,是烛光从底下照的。粉笔圈是白天警察照相时画的。贺先生的脑子一点也没动。因此我胆子也大了,慢慢走过去。对面的人有四十多岁,是贺先生的大儿子。他不住院里,有点面生,但是认识。他披了一件棉大衣,脚下放了一只手提包,敞着拉锁。包里全是蜡烛。我问他:白天怎么没看见你?他不说话,掏出烟来吸。手哆里哆嗦,点不着火。我接过火柴,给他点上了烟。然后在他身边蹲下,说:我和贺先生下过棋。他还是不说话。后来我说:已经验过尸啦。他忽然说道:小同学,你不知道。根本投验过。根本没仔细验过。说着说着忽然噎住。然后他说:小同学,你走吧。

    我慢慢走回家去,那天夜里没有月亮,但有星光。对于我这样在那些年里走惯夜路的人来说,这点亮足够了。我在想,贺先生家里的人到底想怎样?反正贺先生死了,再也活不了。但是想到贺先生家里那些人,我就觉得很伤心。

    贺先生的儿女们在寒风里看守着那些脑浆,没有人搭理他们,那些脑浆逐渐干瘪下去。到后来收拾的时候,有一些已经板结了。所以后来贺先生的脑子有很大一部分永久地附着在水泥地上了。告诉我贺先生遗言的刘老先生也死了。在刘老先生生前,我对他没有一点好印象。这老头子在棋盘上老悔棋,明明下不过,却死不认输。我不乐意说死人坏话,但我不说出来,别人怎能知道呢?他嘴极臭,正对着人说话时,谁也受不了。

    有关贺先生直了的事,我还有一点补充。不管他是在什么时候直了的,都只说明一件事:在贺先生身上,还有很多的生命力。别的什么都不说明。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