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段太尉逸事状(1/2)

    [唐]柳宗元

    【题解】这是一篇叙事严谨、写人生动的传记文。作者选取段太尉一生中勇服郭晞、仁愧焦令谌、节显治事堂三件逸事,多侧面地表现了人物外柔内刚、勇毅见于平易的个性特征,刻划了一位封建时代正直官吏的形象。全文不着一句议论,纯用冷静从容的写实手法,在客观的叙述中隐含着深沉的歌颂之情。

    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唐汧阳(今陕西省千阳县)人。官至泾州刺史兼泾原郑颍节度使。德宗建中四年(783),泾原士兵在京哗变,德宗仓皇出奔,叛军遂拥戴原卢龙节度使朱泚为帝。时段在朝中,以狂贼斥之,并以朝笏廷出朱泚面额,被害,追赠太尉(见两唐书本传)。状是旧时详记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的一种文体。逸事状专录人物逸事,是状的一种变体。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1],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2]。王子晞为尚书[3],领行营节度使[4],寓军邠州[5],纵士卒无赖[6]。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窜名军伍中[7],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8],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9],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10],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11],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2],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13],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出如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14],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15]。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16],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17]。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18]。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2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19],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20],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21],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22],戒其族:“过岐[23],朱泚幸致货币[24],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25]。

    太尉逸事如右[26]。

    元和九年月日[27],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28]。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29],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30],过真定[31],北上马岭[32],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33],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34],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35];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36]。谨状。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宋刻世綵堂本《柳河东集》

    段太尉刚任泾州刺史的时候,汾阳王郭子仪以副元帅的身份驻扎在蒲州。汾阳王儿子郭晞担任尚书之职,兼任行营节度使,以客军名义驻于邠州,放纵士兵横行不法。邠州人中那些狡黠贪婪、强暴凶恶的家伙,纷纷用贿赂手段在军队中列上自己的名字,于是为所欲为,官吏都不敢去过问。他们天天成群结伙地在街市上强索财物,一不顺心,就用武力打断他人的手脚,用棍棒把各种瓦器砸得满街都是,然后裸露着臂膀扬长而去,甚至还撞死怀孕的妇女。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心中忧伤却不敢明说。

    段太尉从泾州用文书报告节度使府,表示愿意商量此事。到了白孝德府中,他就说:“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您看到百姓受到残暴的伤害,却无动于衷。大乱将要发生,您怎么办?”白孝德说:“我愿意听您的指教。”段太尉说:“我担任泾州刺史,很空闲,事务不多;现在不忍心百姓没有外敌却惨遭杀害,来扰乱天子的边防。你假如真的任命我为都虞候,我能替您制止暴乱,使您的百姓不再遭到伤害。”白孝德说:“太好了!”就答应了段太尉的要求。

    段太尉代理都虞候职务一个月后,郭晞部下十七人进街市拿酒,又用兵器刺卖酒老头,砸坏酒器,酒流进沟中。段太尉布置士兵去抓获这十七人,全都砍头,把头挂在长矛上,竖立在市门外。郭晞全军营都骚动起来,纷纷披上了盔甲。白孝德惊慌失措,把段太尉叫来问道,怎么办呢?”段太尉说:“没有关系!让我到郭晞军营中去说理。”白孝德派几十名士兵跟随太尉,太尉全都辞掉了。他解下佩刀,挑选了一个又老又跛的士兵牵马,来到郭晞门下。全副武装的士兵涌了出来,段太尉边笑边走进营门,说:“杀一个老兵,何必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头颅来啦!”士兵们大惊。段太尉乘机劝说道:“郭尚书难道对不起你们吗?副元帅难道对不起你们吗?为什么要用暴乱来败坏郭家的名声?替我告诉郭尚书,请他出来听我说话。”

    郭晞出来会见太尉。段太尉说:“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