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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秘闺情群姬舒媚态 联宴会三美逞奇能(2/2)

众人由林园穿桧碧园,度大观园,直到周园。一进园门,只见一片碧粼粼池水,广数十亩。池中山石垒成十二处石堆。每堆上一亭,方的、圆的、长的、匾的、两层八角的、三层六角的、连环的、曲尺的、下正方上斜方的、上圆下方的、三角的、五角的。亭边尽植四时花木,松、柏、桐、梓、枫、柿、槐、檀、古桧、垂杨之类。各堆有各样桥梁相接,中间夹着无数回廊,盘旋围绕,或凹或凸,参差远近,穿插其间。廊下都是玲珑石脚,四通八达,采莲小舟都划得过去。全盘一个水局,点缀着十二处事台,包以弯环游廊水榭。

    众人一看,痛赞其妙。宝玉道:“这所园本限于地东首,武场占了大半。这么盖造起来,无不生动,无不曲折,可谓以动胜静,以小胜大了。”湘莲道:“此公胸中邱壑,犹如武侯用兵,神出鬼没,令人意想不到。”周廷辅说:“不但此也,他的文才更妙。我求他分书,又爱他的诗。他将旧作《落花诗》代我写了四幅挂屏,诗、字可称双绝。才挂起来,就被个朋友硬要了去。还要求他重写四幅挂到内书房才好。”湘莲道:“他这诗,大哥可还记得?”廷辅道:“不记得还好?我念给你听。”一面念道:

    飞红如统绿如苗,乱扑轻翻贴水滨。

    零落难消千古恨,给纷都为四时春。

    啼残野外催耕鸟,愁绝楼头拾翠人。

    肠断江南芳草路,年年香惹马蹄尘。

    殷黄紫白遂轻风,万树琼瑶已渐空。

    无计勾留随去住,有情飘泊任西东。

    能腾峭壁能天际,半酿烟岚半雨中。

    大块文章真烂漫,曲江春逝水流红。

    小院轻寒玉漏沉,枝头新叶惭成阴。

    低徊膏雨沾幽径,附和春风出上林。

    散漫襟怀忘俗虑,整齐颜色绣文心。

    一声杜字将归去,别绪依依梦到今。

    等闲玉笛慢相催,渺渺江流去不回。

    蝶恋余香栖画槛,燕衔飞片上歌台。

    飘零华彩终成锦,寂寞芳心未忍灰。

    莫向东风怨狼藉,阳春犹作一般开。

    廷辅念完,各各赞赏。琼玉道:“我那里夏老三画《行乐图》,景布带月荷锄归,平林曲水小桥,画的极妙。康老六说:‘这题目重在个归字,看这画的,作带月荷锄行也说得去。这归字的虚神如何画得出来?拿去请教自如先生。他说:荷着锄将过桥,就把桥头平林内补画一带疏篱,围着柴扉,露出半角,这归字岂不现出来了?’夏老三欣喜欲狂,连忙跪倒磕头谢他。”众人听了,互说此公竟是个奇才。宝玉道:“他还有许多要诀,闲着再谈。”一面合众人赏这水局风景。

    大家随弯就曲,将十二亭并回廊绕遍,再到东边。只见一带花墙长亘四五十丈,上面一带走马楼,直到南首曲尺转弯,又有十救丈,下面一色青石板,铺的平坦。北首几间习武厅。东首两丈宽一道平直柳堤,柳下间着紫荆,柳外各色桃花,花外一条马道。湘莲同廷粥说:“此处演武为最了。”廷弼道:“为此而设。”

    周氏弟兄邀众人到花厅吃饭。往南首进去,只见一所大院落,中间一所大花厅,共有五十三间,照依转脚“万”字四面排齐,每方十三间,三曲中心一间。四方厅院凹里栽着百花,点缀玲珑山石。厅内装饰富丽,帘卷珍珠,钩悬玳瑁。院外数百间楼廊作围,围墙净用花砖砌的各色玲球巧样。大家互说:“这所花厅方而不板,百花围绕,四面曲折玲珑,从花墙内望出外面的水局亭廊,只这两处配合起来,越显得阔绰有余了。”

    饭后众人又到演武场楼上西南角一望,西首俯临十二水亭之胜,南望万字花厅景物之华。琼玉道:“来年五园春色大有可观。”宝玉道:“咱们潇湘馆旁边有块空地,砌座白石台,上面起一座三层坐花阁,收各园的景致,与红楼对峙,诸兄以为何如?”廷辅道:“果如此,仙乡不过是矣。”

    湘莲道:“小园初成,未曾请客。明儿小酌,邀弟兄们一叙,还要请诸位嫂子们一同热闹,做一通家和乐会。”周氏二人道:“好极了,二哥请先,愚兄弟继后。”宝玉道:“柳二哥请人在那一天?”湘莲道:“准于明日。”宝玉道:“只怕来不及。你还是大市通请,还是怎样?”湘莲道:“咱们诸兄弟不用说了,所有各府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都要通概请的,上下内外酒席打点四十桌。”宝玉道:“许多席面,一时如何来得及?”湘莲笑道:“告诉你,贱内已托过两位嫂子代办现成,你还不知道呢!”大家哄然一笑,各自散去。

    次日,柳园中群钗毕集,舞彩飞觞。贾、林、周、薛四府女眷,贾母领袖,以及丫头,上下两百人,衣香缭绕,笑语喧哗。正席设在蝴蝶厅红梅院半阁内,钗、黛诸人清唱。男客在亚字楼下设席,两班清音,锣鼓对白,竹林内棕亭里,琼玉等并门客清唱。贾母率领群钗并各位太太坐着椅轿各处游了一回,再到蝴蝶厅上席。酒筵之盛,肴馁之美,不及细述。

    薛姨妈问及自如先生是那里人,黛玉回:“是徽州人。此人系世家子,中落下来,身无挂虑,专好邀游名胜,自在逍遥。在苏州请来的,合他们意气相投,所以就在这里了。”贾母道:“这先生胸中邱壑比山子野强。咱们园的布局,全是山子野的作用,如何及得他的心机?即如这里红梅院,那边园的百花廊、幽香谷,咱们姑太太那边的十二楼,三丫头家万字花厅、十二水亭,这些地方还要怎么好法?这边竹林里棕亭比潇湘馆又幽静许多,西首大墙园里茅屋、柴房、枫墩、菊径比稻香村又换了样子了。他的格局又宽敞又曲折玲珑,又生动又别致大方,栽培的各种花木,或一林,或一片,热闹好看,而且因地制宜,古雅清幽,毫无俗气。”又向黛玉道:“咱们园里低矮的房子可曾托他改造?”黛玉回道:“已叫兄弟托过了。他说:秋冬之交,花木凋零,正好兴工。他们南边制造的房子高大,山子野先生是北人,所以那边园里,除了省亲别墅正殿、缀锦阁、凸碧堂几处高的,余者尽都平矮。他们商量另造几处高大的,才与西东两头的园子相称。”湘云道:“林姊姊,我想秋爽斋、红香圃、蘅芜院、榆阴堂这几处都可起楼。”宝钗道:“仍旧贯罢!”黛玉道:“他也不肯改人的制造,只拣空地,添几处高大楼阁亭台就是了。现在选了一处,打点起造一座高大月台,台上再加一座三层的西洋楼,几十个砖卷的洞门,楼顶上用五色琉璃筒瓦。还有一处,打算差一座湖山上的飞蝶亭。”

    正在高兴谈论,忽见周府一个妈子气喘吁吁跑来向李双兰道:“不好了!徐姑娘在园里跑马,跌下来晕死过去了。”双兰大惊失色,一面哭道:“这是何苦来!他自己作死,我也无法。”大家听说,乱乱慌慌,贾母吓的念佛。双兰向那妈子道:“怎么不请柳二爷去瞧瞧?”妈子回道:“才去了。”少顷又有个妈子跑来向双兰道:“请奶奶放心。柳二爷瞧了,说是闭住气,灌了药下去,惭渐回过来了。”大家这才放心。双兰问妈子:“徐姑娘跑谁的马跌下来?”妈子说:“就是奶奶骑的那匹桃花马。”双兰道:“我这马他如何降的住?”黛玉的丫头妍菊从双兰学武,骑射舞剑颇精,站在旁边,因说道:“这马委实难降,怨不得他要跌下来。”黛玉问:“你如何知道?”妍菊说:“我跑过一辔头的。”黛玉道:“你不怕死吗?”双兰道:“他竟很好,马上的工夫很去得。”一面说,一面邀探春,要起身回去。大家酒兴已阑,妙玉又再三劝了一巡,才各自敬去。男客们亦散了。

    间了两天,周府廷宾。贾、林、柳、薛、甄、梅各府男客都在大花厅摆席,女眷都在花园摆席。贾母同各府内眷、黛玉同众姊妹、佩凤、偕鸾、平儿、香菱、晴雯等都分在十二亭中并曲廊内坐席,饮到酒酣,无非报拳、射覆、行令、猜枚。花厅上,男客因要看演武,早已撤席。贾母等亦出席散坐。底下人吃过饭,随伺贾母等到走马楼上,看湘莲、双兰并丫头演武。

    先是双兰侍从丫头会骑射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马道上一马三箭。贾府丫头亦有几个习武的,也射过马箭。两下有全中的,中两箭的,中一箭的,有未中的。贾母同众夫人,黛玉、喜鸾同众姊妹等看高兴了,连声喝采,分别赏了荷包。

    湘莲叫人在堤边柳枝上另悬三面小铜锣,又在甬通中间另立三个彩漆架子,也挂着小铜锣,与枝上的锣分中间开。只见一位美女柳眉星眼,玉靥朱唇,貌艳如花,身轻比燕。穿着大红洋绉绣花短袄,翠绿洋绉绣花裤,西湖水洋绉百蝶绣裙,系一条杏黄丝带,分开裙角,塞在两边腰间。左右插着六条响箭,拿定弓,跨上马。湘莲带住丝缚,连打了三个旋,把手一丢,那马跑发如飞。众人只听见当当的连响五下,原来左右开弓,中了五箭。贾母同众位夫人看得眼花,只是喝采。贾母道:“难为周二奶奶有这般武艺头儿,我今儿才知道了。”黛玉笑说:“老祖宗认错人了,这不是周二奶奶,是咱们的丫头妍菊。”大家诧异,歇了一刻,来到楼上见着,果然是他。贾母、舒夫人、王夫人喜欢的了不得,各人重赏了荷包。贾母道:“很难为他。”

    又见两个小厮将彩架上的锣拿下来,换了三面花腔鼓。忽见一匹桃花马上骑着个美人,黛眉凤目,杏脸桃腮。头戴翠翘赤金抹额,身穿果绿摊金彩绣嵌翠钥的软甲、满绣三蓝白续战裙,勒着五色丝带。左右插着六条箭,执着弓。自己将马带转二圈,—鞭扫去,跑过马道。大家听得清切,一声锣,一声鼓,连响六下齐中。男客都在演武厅看,此时楼上楼下看的数百人个个喝采称奇。黛玉、探春笑向贾母道:“这才是双兰妹妹现本领哩!”贾母笑道:“我过了八十几岁,今儿才算见着了,明儿我办酒贺他。”黛玉道:“老祖宗不用操心,都是我办。”

    贾母忽指着柳堤边说:“那是三个什么东西?”众人回不出来,忙叫随使的小厮问了,说是柳二爷射的皮球。又见两个人到彩架上换了三面鼓下来,又有几个人扛抬石头,压住彩架。湘莲走来,将架子摇了几摇,说道:“还要压重些。”小厮们又加重石压定架子。湘莲又摇了两摇,点点头,走至马道口,换了满绣堆金紫箭衣,黄缎团龙马褂,珊瑚顶下抱着三眼花领,跨上青鬃白马,愈显得玉树摇风,英标绝世。拈弓搭箭,下了半边,当劲只向左一旋,那马跑发如风。众人听得“扑”声一响,只见那皮球进得数尺高,一般白烟一冒,箭穿在球上。又听得“吟”声一响,箭已穿透鼓心,落在地下。也是左右开弓,六箭齐穿齐中。楼上楼下,男女众人一片喝采之声,嘈嘈杂杂。众人惊喜犹可,独有妙玉心中的喜处无可比方。贾母道:“很难为他,兄妹二人,一般的武艺。”黛玉道:“柳二哥强多着哩!”贾母同众人都说:“两人一样中了六箭,如何有高下呢?”黛玉道:“柳二哥的箭多大的劲儿,皮球、鼓子都射穿了。若不是先前多加石头,把架子压定,只怕连架子都要射倒了。”

    随后宝玉跑了一辔头,中两箭,贾环、贾兰各中一箭。又有相好中能骑射的,中三箭、两箭、一箭不等,还有不中的。然后再是廷粥,左右开弓射皮球、鼓子。皮球中两箭,未穿通;鼓子中三箭,一箭穿通落地,两箭插在鼓心。正要收场,忽见焙若一马跑过,中了三箭。贾母、王夫人等笑道:“他也来射了,倒还击得。”

    再说甫道上撤去鼓架,只见妍菊提着双剑站在旁边。双兰亦提双剑向中间走来,除了抹额、软甲,穿着桃红闪缎团花短袄、翠绿洋绉绣花百裙裙,腰系五色纶带,裙门分开左右塞在腰间,露出里面猩红绣花裤腿。轻盈莲步,贴地无声,俏丽行来,人人纳罕。又见湘莲穿件玉色洋缎织花短袄,蛋青绸裤,外套库灰色香糜皮腿裤,薄底乌靴,系条白洋绉腰巾,大[辫]子塞在腰后。手提鸳鸯宝剑,在演武厅中将身一纵,直到甫道中间站住,有两十丈远。楼上众人个个摇头吐舌,贾母道:“了不得,了不得!怎么柳二爷像个雀子似的。”姨妈笑道:“只怕长了翅[膀]。”双兰向湘莲道:“哥哥先请!”湘莲道:“妹妹请!”双兰道:“向来不敢好哥哥,今儿又系咱们的东道主。”湘莲说:“占先了。”即跳跃起来,几个纵步,击了数剑,铮然有声。再换了身法,端势挥舞。双兰亦将剑轮动,妍菊也舞起来。

    三人剑法虽同,毕竟分工夫深浅。初然舞动,如飞星掣电,濒舞渐紧。妍菊的剑如干瓣琼英,攒就一枝玉菊;双兰的剑如万道银条,绕成一个亮球;湘莲的剑如一团雪亮银光,密无纤缝。双兰同妍菊避着太阳挥舞;湘莲舞到将休,迎着太阳旋转。只见两个银球、一个淡金球滚来滚去,众人看得眼花,喝采不迭。贾母道:“那个小团是妍丫头,这两个大的谁是柳二爷?”黛玉道:“这个略大些的是柳二哥。”湘云笑道:“这三个亮团,合着两句《三字经》:‘三光者,日月星。”正在评论,只见妍菊先休,次又双兰休住,湘莲这团金光惭滚至柳堤边。贾母道:“你们瞧瞧,这个金球滚到树里去了。”封太太说:“实在好!”一语未终,忽听得“轰”声一响,两株柳树齐倾,唬得大众目瞪口呆。欲知吉凶,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