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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光府第宝玉中乡魁 返尘寰湘莲求妙偶(2/2)

吁吁,赶进来道:“老太太!太大!二位奶奶!大喜,大喜!二爷中在第五名,比兰哥儿还高。”贾母、王夫人先喜贾兰已中,见宝玉未中,心内不甚畅快,今见宝玉中在第五,喜乐无比。宝钗同黛玉回房,搂着黛玉笑道:“你怎么知他要中在十名前?似有驱神之术,不但知他的心,又知他的命,怨不得他生生死死合你拆不开了。”

    再说贾政见宝玉、兰哥已中,喜慰平生。现在亲友道贺,已前宝玉娶亲,收了各家贺礼,借此多办酒席,一并酬谢。打算十月,园中菊花、芙蓉大放,热闹开筵。宝玉、兰哥从此加工埋头苦读,以冀春雷蛰发,暂且不言。

    单表柳湘莲,自跟道人去后,日走荒邱,夜眠古刹,饥餐渴饮,历尽艰危,经过多少省郡州县,跋涉无休,学道之心渐次懈怠。道人明知湖莲不能遁俗,特念其赤心诚驾,系个最善的男儿,故引其磨炼一番艰苦,再使其学艺成名。

    一日走至四川地方一片荒山、绝无人径之处,对湘莲道:“此处乃我常行之所,你好生随我来。”展转回旋,爬过多少山峰险境,只见峻岩峭壁之中,有一洞穴。道人指其处曰:“此是我憩息之所,合你上去歇歇。”湘莲面有难色。道人说:“上去无路,你只附葛攀藤,我在后首撮你上去。”可怜湘莲忍泪吞声,魂不在体,好容易爬得上去,汗流浃背,皮破力穷,坐在石上闭目凝思。想到:在家之时,终日走马章台,行歌楚馆,无拘无束,自在迫遥。今日这般厄难,乃自作之孽,亦不能怨天尤人。我原因尤三姐之故,万念皆空。本无学道之心,何期此时进退两难。也罢!横竖苦到极处,拼定一死,报他罢了。

    道人已知湘莲改念,故意说:“你可知我栖身之所?”湘莲道:“此地僻险已极,还有何处?”道人将手往对面一指,叫湘莲依着指处觑眼细看。湘莲由指处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叫声:“师父,对面那峰比这里足高万仍,飞鸟都不能到,人要上去,非驾云不可。”道人又说:“你曾看见峰顶之中有一小眼么?”湘莲道:“看不真切。”道人说:“那是洞门。内宽十数亩,石床、泉窟、异果、奇花,无所不备。”湘莲道:“这是仙境。弟子凡躯,今生万不能到。”道人说:“你在此间住宿也罢。”湘莲道:“此处无从抄化斋粮,如何度日?”道人笑而言曰:“此处不过餐松食柏、露宿云眠而已。”

    湘莲听罢,泪流满面,不敢则声。道人一声长叹:“你尘缘未断,不如回去,干你的功名事业。”湘莲道:“弟子万物皆空,何必还俗?”道人说:“你思念故妻,此心未泯,今世不能悟道了。你此番回去,可往云梦山仙桃坞羽客炼形子处学艺。他乃剑术之士,武艺精纯,有半仙的道行,一生抱负正要传人,与你有缘,速去投他,很好。”湘莲泣道:“弟子跟随师父有年,何忍一朝而别?”道人说:“不必三思,快意下去罢!”湘莲往下一看,无路再行。道人叫湘莲闭了目,将袍袖一拂。只觉身子凌空,飘然而下。湘莲睁目,已到山根平坦之处;抬头一看,只见先前所坐之处,高插青云。

    道人指示了东行云梦程途,湘莲依依不舍。道人从袖内取出个小囊,付湘莲道:“饥时只吃一勺,取之无竭,日后还有大用。”

    湘莲藏于衣内,才拜别了,挥泪而行。走了半日,方到云梦地界,取路入山。但见仙桃坞内,茅屋数椽,短垣围护,犬吠鸡鸣。进了柴扉,一片宽广土垣。小童出来问道:“你要见我师父么?”湘莲道“是。”小童说:“请里面坐,师父就来。”

    湘莲进了草堂,四顾陈设,纸窗、竹屋、木榻、芦帘,十分洁静。童子捧上茶来,湘莲接杯,尚未饮完,只见一人猿体龙形,进来问道:“来者可是学艺的?”湘莲趋前,躬身答应:“弟子正是。”羽客道:“请教贵姓?来自何方?”湘莲道:“弟子柳湘莲,从川里来。先从真师学道未成,因弟子尘根未拔,往后还有一番功业,所以命弟子虔拜门墙。务祈收录,幸甚。”羽客道:“你真师何人?”湘莲道:“大荒山无稽崖渺渺真人便是。”羽客道:“我炼成剑术,未授生徒。与尔有缘,自当尽传于尔。”湘莲疾忙整肃衣裳,恭恭敬敬纳头便拜。羽客问道:“你可曾坐过功?”湘莲道:“坐过三年。”羽客又问:“可曾炼过气?”湘莲道:“尚未。”羽客道:“尔是学过拳棒的?”湘莲道:“虽已学过,欠缺工夫。”羽客又问:“尔纵步能有多远?”湘莲道:“高将三丈,远只十寻。”羽客道:“有这底子,再缓缓学罢。”

    自此,湘莲跟随羽客,陶熔两年,剑戟鞭锤、枪刀杆棒、武艺拳法,色色俱精。惟炼气并剑术乃羽客秘传,尤为奥妙。取人首级,易如反掌,即摧锋陷阵,能数日不食,并授五遁之术。光阴易逝,两年后艺术俱精。

    一日,羽客带了湘莲入市行沽。走出街头,见一妇人年逾五旬,同一女在门外闲眺。湘莲未见则已,一见此女,不觉泪涌如泉,几至失声哭出。羽客问道:“你何故如此悲伤?”湘莲道:“弟子一生隐恨,因为已故妻子,像此女一模无二。今日见此思彼,,悲从中来,故尔如此。”遂将当日在家,如何游侠交朋,如何定亲反悔,以致妻亡身遁,细诉出来。羽客道:“尔的始终行径,我已先知。此女即尔前妻再世,父母双亡,随着邻媪过活,名叫卞双卿,十年内尔再来此处,完尔正配姻缘。”湘莲道:“弟子永随师父,并无他往之心。”羽客道:“尔学艺已成,目今去往辰州一游。彼处大有机会,在彼耽搁两年,仍旧回家,干尔功名事业。埃功名成就,再来此成亲,正其时矣。尔命有二妻,回京时另有别缘奇遇。”湘莲问道:“但不知缘在何处?望师父指示。”羽客道:“还是尔生疑之所。但彼处径渭自分,贞淫各别。尔前以疑心,误杀尔妻,今再勿多疑了。我今引尔到此,原替尔定情除虑。明日即可登程,十年中来此。我侯尔姻缘一毕,就潜迹深山去了。

    湘莲听罢,泪下如雨道:“弟子少亡父母,孑然一身。就在此侍奉师父,何必他适。”羽客道:“富贵逼人,尔的际遇到了,不可错过。尔今日即见此女,固难割舍。但你们缘由天定,日后必得成全。只当我今日未引尔来,未见此女罢了。尔到彼打擂,必需发手容情。切记!切记!”

    湘莲应诺,心中依恋难抛,无如师命又不敢违,次日收拾行装,痛哭在地,拜别了师父,硬着心肠走了。行程不表。

    看看已到辰州,寻了一所僻静客店歇下。次日起来,听得摆擂,饱餐结束,问到那里。只见一座宽敞擂台,高有丈余,两边彩棚,男东女西。看的人拥挤不开,湘莲远远站住,离台有十数丈。

    原来此处有一巨富乡绅公子陶长春,专好结交豪杰之土,习学拳棒。表妹李双兰,丰姿绝美,武艺精强,摆此擂台,专为择婿而设。输者勿论,赢者赠以礼物,选中者议婚。必需武艺超群,人品出众者,才得入选。附近游侠公子也不知打败多少。今日正是擂期,湘莲到此领略,只见打擂的纷纷而来,—都是少年武生。台中坐着个教习,里首坐着个师父。两人身长膀阔,大目浓眉。来的十几个少年都输了,只有一人打个平手。

    停了一会,那教习得意昂昂,站在台口说道个四方朋友,还有那个纳命的来会会?湘莲听说,不觉无名火起,厉声叫道:“俺来也。”将身一纵,轻轻落在台上。

    教习吃一大惊,见来人纵法如此,必是高手。下面看的人齐声喝采,左右两棚,早惊动了众人。陶长春心想:“此人美如冠玉,纵法如此高捷。”不禁心驰意动。独有双兰一见,更惊喜异常:“不知何方人氏,竟有这个绝美男儿。看其本领,交起手来,师父必输。我正好去会他,联络姻缘。不知皇天能如我愿否?”

    不言双兰心中暗卜,再说教习道:“尊客贵处何方?留下名来。”湘莲道:“我京都柳湘莲是也。请教尊章。”教习道:“我莫望,家师聂成,在此摆擂年余,未逢敌手。你是好的,请罢:”两人踹了一回,行鸡步左右遮拦,立定门户,惭渐折到台心。莫望说声“请”,递一手过来,湘莲将手一压下去。莫望抽出手,照湘莲耳根一拳。湘莲托开,就腰眼边还一拳过去,莫望将身一卸。二人往来进退,或上或下,搅作一团。湘莲估量其技甚低,固意撮弄,如耍孩儿一般,顽了一会,再把莫望打倒,一手抓住后领,一手揪住后腰搭缚,提到台口,往底下轻轻一丢,说声:“去罢!”

    聂成见徒弟出丑,忙道:“我来了!”湘莲见他凶猛,心内存神;两人照前走了门户,交起手来,上下进取,左右钩攀。聂成恨不得一下将湘莲打翻,争奈此人身捷力强,万难取胜,只得奋尽浑身伎俩,抖擞精神,走了几转,格架遮拦,腾挪偏闪,看看要输了,聂成得空,当心一掌打来,掌下藏着一腿,名鬼袖腿,诱湘莲的手来格,指望一腿蹬去,湘莲必伤。那知湘莲乖觉,知道这腿之法,假意用手去挡,把身子往旁边一扭,右手往上一托,正托住聂成腿股,左手用了三四分劲,说时迟,那时快,照股上一拳,跌得两丈远。聂成挣了一会才爬起来,又斗。湘莲又合他走了几转。聂成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湘莲心想:“不如早开发了他,免得延缠。”手上解数紧逼起来。聂成心慌,招架不及,又被湘莲打倒,如扑地虎一般。这拳重些,挣扎不起来。湘莲将他提空道:“我今发手容情,下去罢!”也轻轻丢了下台。看的众人,见个美英雄如此拳法,一片喝采之声,轰闹不已。

    湘莲正欲下台,只见右边棚内坐的一个美女忽然立起,褪去长衣,里面结束已定,金莲在朱栏上一点,纵至台心。湘莲一见,十分纳罕。美人道:“柳先生慢行!奴要请教。”湘莲道:“区区末技,怎敢与小姐抗衡?芳名尚未求教。”美人道:“小字李双兰。”湘莲道:“失敬了。”双兰道:“我们只比较擒拿,不必挥拳发腿。我若擒住你算输,你若擒住我算赢。”湘莲道:“遵命!”

    二人缓缓的重新结束,端势走盘。那些看的人挤得推来耸去,如潮涌一般。远望的只见那美英雄打下两人,忽见旁首一个大蝴蝶往台心一扑,原来就是双兰,穿得花红柳绿,那彩裙呼着风纵来,如蝴蝶展翅一般。台上一双美艳男女相扑,人人看得眼花心乱,颈如鸣雁长伸,身似馋蛆乱拱,口呆的,目瞪的,出神的,发呆的,垂涎的,痴笑的,失惊的,打怪的,各种情形不须细述。两人斗到多时,双兰急于欲擒湘莲,想纵在他背后,方可得手。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双兰右臂,双兰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将双兰擒空,朝上一举,口内低低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知道么?”双兰亦低声回道:“多谢先生。”湘莲将双兰轻轻放下,双兰说一声:“见笑了。”将身往棚内一纵,即下棚回去了。

    事是并行。陶长春见湘莲擒起双兰,轻轻放下,早知其惜玉怜香情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说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无非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

    湘莲再三谦让,无如长春款洽情殷,只得一同来至陶家,让到正厅,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春细问湘莲来历,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随姑母度日,因贫游侠到此,不久就要回去。”长春又问:“先生拳法,宇内无双,末识从谁学的?”湘莲道:“三年前入川时,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不知也。”长春款待湘莲极其诚意,留在家中歇宿,八拜结盟,意气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指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一日闲中,长春对湘莲道:“弟有隐衷奉渎哥哥,切勿见弃。弟与舍表妹原是总戎后裔,武艺相传。表妹双兰爱武尤盛,欲选人才出众、武艺绝伦者委托终身,所以设此擂台,借延高士。今得哥哥品艺双绝,表妹服膺已极,欲托终身,不揣冒昧,故尔直陈。”湘莲道:“实不相瞒,弟幼年,家姑母已代定姻,岂可舍而他图。”长春叹道:“哥哥偏又有了家!”即将此话告诉双兰。双兰道:“婚姻固难勉强,但是妹身已为他擒,需要同他拜为兄妹,学其技艺,则前疵方可掩饰。”于是湘莲、双兰拜为兄妹,与长春三人终日演拳习械。双兰待湘莲极其恭敬,谊胜同胞。湘莲细将拳棒刀枪要诀,尽行传了二人。

    岁月如流,不觉两载。湘莲假说欲归完娶,长春、双兰各赠黄金百两,什物数车,众门徒亦多馈赠,结束了行装,兄妹三人饯别,痛哭一场。湘莲道:“我回家毕姻后,时常来此盘桓,不须挂念。”临行挥泪而去,于路无话。

    一日到了京城,在荣府附近置了一所房屋,又在城外置了一庄,有个花圃,足堪悦目。各事停妥,一径来到荣府,恰遇着焙若。焙若惊喜道:“难得柳二爷回来了。”湘莲道:“快与我通报去。”焙若请湘莲到书房里坐,赶去报知。宝玉一闻此信,不及更衣,忙赶出来。二人相见,拉手问好。宝玉道:“万想不到你还回来了。”湘莲遂将别后跟了道人云游,入川履险,又从羽客学艺,及辰州打擂结盟,今日回京置产,备细告诉出来。宝玉大喜,比将自己病迷,取宝钗冲喜,死去回生,又娶黛玉并纳妄、中举,亦细细告诉湘莲。湘莲更喜。又谈及薛蟠的事,湘莲磋叹不已。宝玉道:“迟几天园中酬客,要借重二哥作陪。”湘莲唯唯,一面起身归去。

    宝玉回到怡红院,钗、黛问明原尾。宝钗道:“柳相公这个人冷面冷心,反又为情所固。”黛玉道个人若无情,,除非佛教六根清静,才不生情。我们儒教中,本乎心者之谓性,发诸心者之谓情。凡人钟于情者,有深浅厚薄之不同,惟冷人,其情发动,热中之处更甚。”宝钗、宝玉深以为然。

    再说园中,菊花、芙蓉大放,荣禧堂左右,以及园中各处张灯设宴,满耳笙歌,闹了几天。一日闲暇,宝玉同湘莲在蓼汀花溆一带赏玩芙蓉。湘莲眼尖,望见对岸一个美丽佳人袅袅行来,转到山石后去,不移时,又从那里转折出来,惭行渐近。只见那美人道妆打扮,原来就是妙玉,也来看芙蓉,路道生疏,在这羊肠径里绕来绕去,才寻过岸来。及至湘莲转弯,刚与妙玉迎个对面,四日相视,各吃一惊。凝神复觑,情目传情。湘莲退让一旁,只见妙玉脸生红晕,缓缓走过去了。湘莲心内想道:“闻名不如见面。常闻妙玉人品,今日一见,才得相信。比较起来,还在尤三姐之上。”忽听宝玉叫道:“柳二哥,咱们这么走。若往那里转去,你二人又要碰着了。”妙玉心中思索:“此人不知是谁?如何这般标品?人说宝玉貌美,两人比并,伯仲之间,难分高下。”正在意度,听见宝玉叫柳二哥,方知定是湘莲。心里一想,又纳闷起来:“闻得他久为尤三姐剃发出家,不知去向。难道此人不是湘莲,另是一个柳老二吗?”

    慢言妙玉思索,且说湘莲同宝玉看过芙蓉回家,恍惚如有所失。忆及羽客之言,与贾府中人还有姻缘之分,莫非就是此人?但他已经出家,如何能够还俗?若非此人,如何一见之后,心中思念,撇他不下,如思念尤三姐一般?隔了几天,又会宝玉。宝玉道:“我看你日来精神恍惚,有心事似的。”湘莲将那天看芙蓉遇妙玉,留恋难舍的原故告诉了宝玉。宝玉笑道:“你从前问我尤家嫂子的事,我告诉你,因你自己生疑,坏了大事。今要想此人作偶,怕是水中捞月。”湘莲道:“我不过作非非之想罢了。”宝玉道:“你们向日相遇的情形,我已看透,必是相慕的。此人学佛不成,终须还俗。倘有一隙可乘,我必倾心撮合。以后一切再勿多疑要紧。”湘莲道:“托定了你,就放心了。”宝玉道:“我虽代谋,却难靠实。”湘莲道:“谋事在人,再瞧我的造化如何。”

    湘莲去后,宝玉每日加倍用功,转眼腊尽春回,贾府热闹新年,一言难尽。要知端的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