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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愿遂三生珠辉洛浦 缘成隔世玉粹蓝田(1/2)

    话说真人送了林黛玉的魂回来,如何还阳,暂且少停,先要表他那夜陨命之时,正是薛宝钗于归之际。一家的人都在新房热闹,无人去报黛玉死信,且怕凤姐申饬。及至宝钗坐房、合卺、撒帐等事已毕,次日才回凤姐。凤姐来至潇湘馆一看,不免洒了几点泪,说了些掩人耳目的话,回来才把黛玉已经咽气回了贾母合王夫人。

    贾母听说,大叫一声,晕倒在坑,醒回只得哭道:“我的儿,是我弄坏了你了。”人人解劝,痛哭不止,忙吩咐人:“快请好大夫来瞧!”众人说:“林姑娘已断了气,要回过来,万不能够。”贾母道:“胡闹的话!才病了两天,就死透了吗?”一叠连声叫人快请大夫,又嗔凤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凤姐道:“那时正是宝妹妹花轿进门,怎好回这话呢?”贾母一面哭着,叫人请大夫,要亲到潇湘馆去,慌得众人再三苦劝,才歪在炕上。因连日劳神,又淌多了泪,已昏沉睡着了。

    王夫人趁空回房歇息,只见贾政垂头丧气,淌眼抹泪。见王夫人进来,便道:“实在可恨!”王夫人问:“恨什么?”贾政道:“你还问吗?可怜一个好甥女儿,生生的坑死他。将来到九泉之下,如何对得住姑太太!老太太原是最疼爱林丫头,我看他各样都好,只等宝玉大了,配与宝玉。你想想:放着这样人才不取,再往何处找呢?他的模样、心机、女工、书字,都比人强,为什么不配给宝玉做媳妇?我还怕宝玉赶他不上。于今反不中你们的意,倒把你们的亲戚宝丫头娶过来。难道宝丫头比林丫头还强些?”王夫人道:“这是合老太太商议办的,并非我一人作主。因为老太太取定宝丫头厚实稳重,嫌林姑娘身子单弱、惯使使小性儿的原故。”贾政道:“这么说,林丫头使性儿,坏过什么事情没有?”王夫人道:“这却没有。”贾政道:“若以身子坚实取人,珠儿媳妇、琏儿媳妇都非坚实的。咱们家择媳妇,总以德、言、容、工为上。我瞧林丫头,断乎不在宝丫头之下。儿女婚姻大事,你该先合我计算。于今你们商议定了,再叫老太太当面吩咐下来,我如何敢驳回呢?”王夫人被贾政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回道:“事已如此,挽回不来。老爷要怜念林姑娘,发送上从重,体面些就是了。”贾政道:“这倒难为你想。过了五关再送文凭,林丫头也不知道领这空头情了;我告诉你,宝丫头亦非有寿的。那年做灯谜,说是‘恩爱夫妻不到冬’,我很不舒服。眼前只苦了林丫头。宝丫头虽娶’了过来,宝玉不愿意,还怕有别的原故。只好听你们闹去,我要打点动身的事了。”一面又淌泪。王夫人心里七上八下怄了一阵,暗暗抱怨凤姐,却又不好说明。

    再表众人纷纷议论:老太太真个急糊涂了,死透的人如何还治得活?正在内外嘈杂,恰好门前的人看见来了一个跛足道人,、说道:“我要在府上化一个大大的善缘,布施布施,保佑你家姐儿们无病无灾,逢凶化吉。”门上人说:“我家现在死了一位小姐,老太太最疼爱他,人人舍不得,偏是你还来说这个话。”道人说:“我是来救小姐的。”门上人道:“已经死过一夜,今儿又过了一天,还救得活吗?”道人说;“漫说天半工夫,就是死过十天半月都能救得。”众人见他大言不惭,殆不理他。只见道人冷笑了一声道:“我说的话你们不信?且问你们:昨夜你家小姐断气的那个时辰,可是厅上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众人见他说得对针,有几分信了,尚在狐疑,道士又说:“你们且进去告诉:将小姐心前摸一摸,只怕—有些微温,鼻子里亦有微息了。若是这样,我有灵丹可救。若不然,我就去了。”当时林之孝正出来有事,闻知道人之言,甚属奇异,连忙回了贾琏。贾琏随即出来,邀道人进去。一面说道:“请师父少坐,就来奉陪。”贾琏进内,将道人的话一一回了贾母、王夫人,又道:“宁可信其有,不必料其无。何不着人即往园中去摸一摸瞧?”说罢,即出来,留住道人。贾母喜道:“阿弥陀佛!这是林丫头命有救星,遇着这位神仙来了。”即叫鸳鸯去看。

    鸳鸯闻黛玉死信,正在悲伤,想到园中去看,无如事冗不能分身。今得贾母之命,赶至潇湘馆,未及到门,先已哭泣。紫鹃陪着哭,又忙问道:“姊姊来做什么?”鸳鸯遂将贾母听说黛玉已死,尚不肯信,闹着叫人去请大夫,恰好门前来了一位道人,他说能医等语,细细告诉了紫鹃。紫鹃忙将手探入黛玉心前,仔细摸了一会,笑向鸳鸯道:“好了,好了!姊姊你再摸摸,竟有点子微热了。”鸳鸯复又摸了一摸,亦喜道:“果然有些热了。”两人又将黛玉鼻孔眼探探,亦觉有些呼吸的气息。紫鹃忙道:“托姊姊快去回老太太,姑娘可以回过来了,快请道人来救罢。”

    鸳鸯去了,紫鹃忙将留玉装裹的衣裳换去。解开怀时,不看则已,一经看见,惊喜非常。却是为何?原来黛玉从胎里带来一件至宝,除幼时父母奶妈之外,再无人见过,后来惟紫鹃侍浴才见过的。乃是心前一颗红珠,如梧于大。此并非痣,是颗智珠。佛门法相,舍利于现于顶上,智珠怀在胸前。黛玉这颗智珠,在心前半含半吐,乃生成一种慧相。宝玉的玉衔于口内而生,黛玉的珠嵌于心前而生。一刚一柔,一动一静,昭然合乎《易》理。此乃二人天假其奇,地毓其秀,乾坤钟灵之气,父母秉授之资,具此美质,所以生生死死,终结成了珠玉深缘,迥非寻常金玉可比。况乎金锁系人力所制,更非天地造化功用之比也。今紫鹃看见珠色改变,所以大喜。以前黛玉常病之时,珠色淡红。此刻突见珠色如大红宝石一般,光华射目,定是佳兆,心中更喜。

    再说鸳鸯忙忙赶到上房,回贾母道:“林姑娘的心前我才摸来,果真有些热了,鼻子里也有气了。这位道人竟是个活神仙。”贾母听说,喜的连忙嚷道:“快请神仙老爷进园瞧去。”当即有人出来说了。贾琏笑道:“怎么师父能如此先知?真正大造化了。”于是邀请道人进园看视,暂且按下。

    却说城限庙鬼役时常弄鬼想发财,邀了个老鬼,踅在荣府门前探望。正在鬼张鬼致窥看,忽见真人引黛玉魂灵前来。那小鬼迎至跟前,想捣鬼话,被真人劈面一指,跌在地上乱爬。老鬼忙将小鬼拖到一边,说道:“我看你怎么了?”小鬼道:“罢了,罢了!弄不成鬼了。刚才被他一指,眼睛里金星乱迸,鬼火都戳出来了。你到底是个多年鬼灵精,可有什么好鬼法?教给我些,好去弄鬼。”老鬼道:“鬼法一言难尽,全靠要奸鬼,又要知鬼、贴鬼,会说鬼话,做鬼脸,施鬼计,都要齐全,才能够弄鬼。若弄的不好,被人识破机关,骂了,打了,撵了,糟蹋了,算是个无用冒失鬼,一辈子弄不成鬼了。”小鬼道:“咱们到这里来,原想弄钱使用。”老鬼道:“咱们来商议。”恰好遇见土地,问知黛玉回阳一事。老鬼道:“我有个主意:你就去回老爷,讨差到苏州林老爷那里,报个喜信。只说咱们这几天常在荣府门前探信,看见真人引着小姐魂灵进荣府回生,特来禀告的。林老爷知道了,还怕没重赏吗?”小鬼说:“实在你的见识比我强。”随即回明原委,讨了公文,往苏州林府报信。小鬼意昂昂,向老鬼道:“幸亏听了你的话,依了你的计。此去若得了赏,回来咱们大伙儿打酒喝。”老鬼说:“你可知道?于今世事,全仗鬼道才行得去。”

    不言鬼役捣鬼。再说真人一至荣府;先将黛玉魂灵送到潇湘馆中,对着尸身,把袍袖一拂,魂已归窍。然后再到门前,故意找人说话,被贾琏延人。此时,又邀至潇湘馆来看过。真人向腰间解下葫芦,取出一九仙丹,如挂元大,又取七颗小的。其大的系用绛珠草的根配药制成,先固其本质;再用茎叶制成小的,后益其菁华。此乃仙家传授,所以此后,黛玉彩华精粹,比凡人不同,真人将丸药递与贾涟道:“先将这丸大的用无根水化开,灌入口中,不过一时,即可张目说话。小的每早亦用无根水吞服一丸,七日后,不但体气复元,精神加倍,而且益智消灾,延龄艳貌。但是七日之内,除贴身伏侍的人以[外],一切亲人都不可见,恐怕混扰其神,闭门静养要紧。”真人嘱咐毕,取出个锦建交与紫鹃,替黛玉挂在衣襟之内,再同贾谁出来闲话。

    这里如法调治吃药后,紫鹃坐在旁边静候。果然数刻工夫,只见黛玉星眸微展,慢启朱唇,似有欲言之状,鼻子里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叫声“嗳唷!”喜得紫鹃念佛不迭,忙叫道:“姑娘!姑娘醒来了!这会儿觉着心里怎么样?”又停了一会,黛玉展眸一看,见紫鹃贴在身旁,便叫:“紫鹃妹妹!我这不是做梦吗?”紫鹃道:“清清白白醒回来了,如何是做梦呢?”黛玉定神一想,身已还魂,遂将死去的景况细细追溯,一一默记,心中豁然顿悟,乃对紫鹃道:“妹妹,我是已死,今得回阳,三生有幸。有许多话,慢慢告诉你。”紫鹃道:“姑娘别劳了神。侥幸已回过来,真真天大的喜事。且躺着,静静的养息养息就好了。”一面取杯温水。服侍黛玉漱口,又喝了半杯开水。一面叫个妈于赶往上房报信,又在妈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妈子赶来,回贾母道:“林姑娘叫声‘嗳唷’,开着眼说话了。”只见贾母连连念佛,一面说:“好了,好了!我说林丫头再死不了的,如何呢?”妈子又道:“紫鹃姑娘叫回老太太、太太合琏二奶奶:林姑娘已回过来,他一人合小丫头照应不来,雪雁姑娘若没有什么事,还求老太太们思典,放他回去,待林姑娘好了,又叫他上来。”其时凤姐在旁,不待贾母开口,便道:“这话老太太有什么不依呢?横竖雪雁在这里白闲着。”即刻叫那妈子帮着雪雁携了东西,回潇湘馆去。一面凑趣说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气大,见识高。人人都说林妹妹那个样儿,万不能再活的了。怎么老祖宗神通广大,闹着请大夫,竟把个有道行的真仙请出来了,可是再想不到的事。王道土请吕祖拿妖,很有请仙的神通,咱们老祖宗比王道士还强呢!”说得人人大笑。贾母笑道:“凤丫头,你少高兴些。你林妹妹回过来了,提防他来取你的荆州!”凤姐道:“且别说玩话,快些告诉外面去。”贾母道:“可是的。我倒喜欢的糊涂了,快去告诉琏儿,再求求神仙,把你林妹妹治好了要紧。”

    贾琏闻知里面传说的话,连忙叩谢真人,心中盘算:这个谢仪要格外从厚才好。正在踌躇,真人道:“大檀越不用操心且待七日后,看我这药果有效验,再来领谢。只是还有一说:府上人众,祸福无常,眼前又有灾校。”贾琏忙问:“人口又有妨碍么?”真人道:“贵公子大不利。”贾涟问:“系何人?敢求指示!”真人道:“你家失玉之人,记不得了吗?”贾琏这一惊不小,忙问:“舍弟宝玉莫非有故?”真人道:“就在顷刻。”贾琏哀告道:“还求师父拯救。”真人.道:“你只记着:事虽危险,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琏发急道:“师父就是救星,何不大发慈悲?还叫弟子舍近求远吗?”真人不答,一面起身。贾琏赶忙来拉,真人将身一摇,即不见了。吓得贾琏目瞪口呆,正在狐疑,只听里面一片吵嚷之声,人人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了不的了!宝二爷死过去了。”

    贾琏意乱心惊,泪流满面,直奔新房而来。只见贾母躺在炕上,闭目喘气。众人围着,捶的捶,摩的摩,乱叫。王夫人哭昏发晕,靠在椅上,亦系众人围着叫唤。宝钗如泪人一般。袭人栽倒地下发厥。凤姐又哭又痛,又急又怄,又怕又悔,竟弄得无地自容,又要张罗贾母、王夫人。其他秋纹、麝月、平儿、鸳鸯、玉钏等,爱慕宝玉,都如众星拱月,今宝玉一亡,哭得人人如丧考妣,失魄亡魂。此一场大哭,上下众人哀声震地。

    贾琏心中暗付:“可怪!这道人虽有先知之明,既救了一个,此刻又见死不救,莫非宝兄弟命该绝了?”想罢亦痛哭起来。外面贾政闻知,焙茗[跟]进新房。一见宝玉尸卧,哭得顿足捶胸,喉干气阻。一面到贾母身边伺候,又看看王夫人,贾政此时不知所之。焙茗望着宝玉,碰了几个头,爬到外间地上乱滚,哭叫道:“二爷没了,我也不要命了。”惹得众人更哭得狠。举家沸腾,无人能劝。

    正在难解难分,犹幸贾琏一想,止住哭,向贾政道:“老爷且别哭。”贾政道:“你说什么?”因为一片哭声搅嚷,说话听不清切。贾琏跺足道:“你们哭的轻些,我这里回老爷的话都听不见了。”众人才哭得轻些,‘贾琏再说:“侄儿想起刚才道人的话来。他已知宝兄弟有此厄难,再三叮嘱,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政道:“你林妹妹亏他救治回来,我喜欢的了不得。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刻宝玉又是这么着,道人的话可拿得定呀?”贾链道:“他还说七日后再来。”贾政摇头道:“七日后他竟不来,又怎样呢?”贾琏道:“此人有些神通。他说有救星,自有效验,且瞧着罢。”贾政又问道:“宝玉早间还不至怎样,如何这会儿就变了?”麝月忙回道:“宝二爷先前已发过一回厥,谁知这会儿变成这个样了。”贾政哭叹不止,贾琏再三解劝,才出去歇息。

    再说园中诸姊妹得信,探春、惜春、李纨并众姊妹等,大伙儿轰到新房。见了宝玉这个样,探春、惜春抚住床栏,哭得哀哀欲绝,李纨并众妹妹亦陪着大哭,先在这里的众人又重新哭起,竟做了个眼泪大会,可以替宝玉涤虑洗心。此时凤姐怕贾母、王夫人哭伤,忙叫人端了参汤来。贾母、王夫人、宝钗、探春等各喝了些,稍住哭声。只见秋纹回道:“袭人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