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六)作者底态度(2/2)

如此的。颉刚以为甄士隐是贾宝玉底晚年影子,这层设想,我极相信。宝玉底末路尽在下边所引这几句话写出:“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一二年,越发穷了。士隐……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第一回)从这里看去:宝玉出家除情悔以外,还有生活上底逼迫,做这件事情底动机。雪芹底晚年,亦是穷得不堪的,更可以拿来做证据了。如敦诚赠诗,有“环堵蓬蒿屯”之句,有“举家食粥酒常赊”之句,虽文人之笔不免浮夸,然说举家食粥,则雪芹之穷亦可知。在本书上说宝玉后来落于穷困也屡见:“蓬牖茅椽,绳床瓦灶。”“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见第一回)“贫穷难耐凄凉。”(见第三回《西江月》宝玉赞)高鹗以为宝玉仿佛成了仙佛去了;但雪芹心中底宝玉,即是他自己,是极飘零憔悴的苦况的。必如此,红楼方成一梦,而文字方极其摇荡感慨之致;否则都是些肠肥脑满的话头,特使读者不可耐了。我以阮籍底《咏怀诗》,有几句很可以拿来题《红楼梦》:“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西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这寥寥数语,较续作底四十回,更可以说明作者底怀抱了。(3)《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除掉上边所说感慨身世忏悔情孽这两点以外,书中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十二钗了。在这一方面,《水浒》和《红楼梦》有相同的目的。大家都知道,《水浒》作者要描写出他心目中一百零八个好汉来。但《红楼梦》作者底意思,亦复如此。他亦想把他念念不忘的十二钗,充份在书中表现出来。这层意思虽很浅显,而自来读《红楼梦》的人都忽略了,闹出许多可惜的误会。为什么知道雪芹是要为十二钗作传呢?这亦是从他自己底话得来的,我引几条如下:“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识见皆在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均见第─回)这竟是极清楚的话,无须我再添什么了。既认定雪芹意思是要使闺阁昭传,那么,有许多“红学家”简直是作者底罪人了。他们总以为《红楼梦》作者要糟蹋闺阁的;所以每每说,这里边底女子没有一个好的。其实这是他们底意思,作者几时说来?就是在第六十六回,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两个石头狮子乾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乾净。”但这说的是宁国府,并没有说大观园里的人个个不乾净。依我们富于常识的眼光看《红楼梦》,(那些“红学家”底脑筋,是富于玄学性的。)十二钗除秦氏凤姐以外,都不见得有什么暖昧的事情。即使是有之,作者既没有说,我们也不可任意污蔑闺阁。这类卤莽灭裂的论断,非特表现其读书能力底薄弱,并自认人格底破产了。

    还有一种很流行的观念,虽较上一说近情理一点,但荒谬的地方,却并不减少。他们以为《红楼梦》是一部变相的《春秋经》,以为处处都有褒贬。最普通的信念,是右黛而左钗。因此凡他们以为是宝钗一党的人──如袭人凤姐王夫人之类──作者都痛恨不置的。作者和他们一唱一和,真是好看煞人。但雪芹先生恐伯不肯承认罢。

    我先以原文证此说之谬,然后再推求他们所以致谬底原因。作者在《红楼梦》引子上说:“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是曲既为十二钗而作,则金是钗玉是黛,很无可疑的。悲悼犹我们说惋惜,既曰惋惜,当然与痛骂有些不同罢。这是雪芹不肯痛骂宝钗的一个铁证。且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份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若宝钗为三家村妇,或黄毛丫头,那黛玉又岂有身分之可言。与事实既不符,与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做不可呢?雪芹大约会先知的,所以他自己先声明一下,对于上述两种误会,作一个正式的抗辩。他在第一回里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第一句话是驳第一派的,第二句话是驳第二派的,试想雪芹若不是个疯子,他怎会自己骂自己呢?依第一派,大观园里没有一个好人,这明明是“讪谤君相贬人妻女”了。依第二派说,宝黛好事被人离阻,这又明明是“假捏出男女二人,一小人拨乱其间”了。雪芹若是疯子,何以解于《红楼梦》底价值?雪芹如不疯,又何以解于“大不近情自相矛盾”呢?

    这两派底谬处已断定了,现在分析致谬底原因:第一派所以如此,因为他们解释《红楼梦》底本事完全弄错了。《红楼梦》是本于亲见亲闻按自己底事体情理做的,他们却以为《红楼梦》是说的人家底事情。《红楼梦》是一部自传,这是最近的发见,以前人说的很少,(有却也是有的,不过大家都不相信注意。如江顺怡做的《读红楼梦杂记》,就说《红楼梦》所记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所以很不能怪他们。况且他们未读《红楼梦》以前,先有一部《金瓶梅》做底子,(看雪芹所指野史大约就是《金瓶梅》。或其他一类的书。)拿读《金瓶梅》底眼光来读《红楼梦》,自然要闹一个很凶的笑话。既以为是人家底事情,贬斥讪谤,自然是或有的;但若知道这是他自己底事情,即便有这类的事,亦很应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啊。(《红楼梦》于秦氏多微词,即是为此。)

    第二派底致谬底原因有两层:(1)他们最初是上了高鹗续作底当了。第一个公布后四十回是高君补的,是胡适之先生。(这句话原见于张船山底诗注,在我曾祖曲园先生《小浮梅闲话》曾引过他,但那时候从来没有人注意到。所以这一点,我们要归功于胡先生。)他们那时候,自然相信《红楼梦》是百二十回的。从后四十回看宝钗袭人凤姐都是极阴毒并且讨厌的;读者既不能分别读去,当然要发生嫌恶宝钗一派人底情感。其实后四十回与《红楼梦》作者很不相干,单读八十回本的《红楼梦》,我敢断言右黛左钗底感情,决不会这样热烈的。(2)既然同失意者──黛玉──表同情,既然对于“钗党”有先入的恶感,这颜色眼镜已经带上了,如何再能发见作者底态度。感情这类状态,从主观上投射到客观方面,是很容易的。自己这般说,不知不觉的擅定作者也这般说。作者究竟如何说法,他老实没有知道的。于是凡他所喜欢的人,作者定是要褒的;他所痛恨的,作者定是要贬的。读者底威权竟可使作者惟命是听起来,这也未免太大了罢!

    作者做书底三层意思,我这几段芜杂的文字里已大致表现清楚了。作者底真态度虽不能备知,却也可以窥测一部份。那些陈袭的误会解了许多,也替作者雪了许多冤枉。在下篇更要转入较重要的一部,就是从这种态度发生的文章风格如何的问题。二二,六,二三,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