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红楼梦》的组接艺术(2/2)

镜头把事件波及的人人事事与细波微澜,都“左盘右旋”地一一带动组接起来,与情节主流汇成浑然一体的全息情节流程。这就使整个事件具有密集的生活信息,丰富的生活内涵,给人以多方位的审美感受与思考。

    二是不同事件情节的转换组接。这常常是借助人物的交往,使同样时空出现情境氛围的转换,造成两个事件的交替;或是借助人物的交往转换时空情境,带人物由这一事件引入另一事件之内,造成两个事件的转换。这往往能使事件的转换显得自然天成,令人在不知不觉中,由这一情境进入另一情境,保持持久的审美观注。

    同样时空中,出现情境氛围的转换,可以说俯拾皆是。如44回正当凤姐向平儿赔情,抚慰平儿,结束攒金庆寿变奏余波尾澜之时,却忽然“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于是上一事件的余波微澜便无形中消散,立即转入另一情境氛围,另一事件气氛中来。凤姐忙让大家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便笑着问:“今儿来的这么齐,倒象下帖子请了来的。”这才引出探春的答话,说出起了诗社,要请凤姐作监社御史。这便立即使凤姐明白来意,笑着说:“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接着便是凤姐与李纨妯娌间的玩笑斗趣,直到凤姐答应支持才罢。说着才要回去之时,恰好又是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于是,起社闹钱事件又告了结,又为赖嬷嬷儿子当了州官,引出大家的恭贺,赖嬷嬷的感叹,赖家要连摆三日酒、一台戏“光辉光辉”一番。不觉又进入另一情境氛围与事件流程。这种组接方式,往往是场景不变,由人际关系的变换,引动整个情境氛围的转换,使前后事件在变换中又组接在一起,形成生活的自然流动之势。

    巧借人物的活动,转换不同的时空,进入不同的情境氛围,造成不同事件不同情节的转换组接,更是红楼世界最常见的组接手段。如27回写宝玉正与探春说话,探春要宝玉出门时遇到好字画,或“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轻巧玩意儿,替她带些来,并且由探春给宝玉做的鞋子,又议论到赵姨娘的“阴微鄙贱”见识;忽然宝钗在那边笑着打越:“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宝玉探春便笑着过去。可是,宝玉因不见了黛玉,便知她躲了起来,这时恰好看见许多凤仙石榴各色落花落了一地,宝玉便把落花儿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走到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地方。忽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边数落着,哭得好不伤心。他心下便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细听。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诗句,便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他的悲声,又引起正自伤悲的黛玉的注意,抬头一看正是宝玉。于是又进入二人吵吵恼恼,互相情探又互相心犀相通的情爱妙境。

    这种组接转换方式,也是借助人物的性格化行动,不自觉的进入到别一情境氛围、别一事件流程之中,产生相应的不同感情变换,不同心态跃迁;也使读者随着人物的步履,随着人物出入于不同情境氛围,引起不同的心境转换,不同的感情荡漾,受到不同的艺术情趣感染,产生审美情趣的相应转换与不同回味,并在相互比较相互对照中的综合审美思考中,生发出超越具体情境与具体事件的整体性效应来,焕发出更高层次的审美感受。

    通过横向拓展与纵向延伸的有机结合,形成整个艺术世界浑然一体的运动流程小说的艺术世界,不论是特写画面的横向拓展,或是特写画面的纵向延伸,实际上都是为了创造一个丰富圆融、和谐有序的艺术世界整体。从总体上说,特写画面的横向延伸实际也在纵向上组接着,而特写画面的纵向延伸的同时也在横向拓展着,它们总是互相结合、互相渗透的,共同组接建构着一个令读者能够意会得到的、不断运动着的艺术世界,使整个艺术世界呈现出按特定方式运行的互补机制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系统功能。《红楼梦》就是巧妙地运用特写画面的横向拓展与纵向延伸,组接整合为一个内涵丰富、结构圆融的艺术世界的典范,为我们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经验。概括来说,主要有两个基本方面:

    一是把主要人物活动与主要情节线流作为艺术世界的主要骨架与组接枢纽。红楼世界的人物关系多边交互,大小情节线流众态纷纭,大小特写画面纵横交织,且人物众多、事件纷繁,为什么却能形成一个相互制约、相互补充、和谐得体、自然天成的完整世界整体,使各个人物、各个事件、各条情节、各个环节都成为表现整个世界运转的动态机制与系统功能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紧紧把握住四条互相扭结的情节线流,作为流贯全书的主流,使之成为纵向组接与横向拓展特写画面的骨架与枢纽。这四条情节线流是:一是以太虚幻境及可以自由出入幻境与人间的癞头和尚茫茫大士与跛足道人渺渺真人组成的虚幻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物形象虽然谈不上性格化,多是概念化的,意象化的,然而却以各种图谶、歌词、对话、活动,贯穿于现实世界之中,显现冥冥世界的天机因缘,对人间世界的盛衰变幻与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有一种冥冥操纵、预示、点化作用。二是以相对独立却又互相交织的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悲剧,和宝玉与宝钗的婚姻悲剧,共同组成的婚爱悲剧主旋律,表现出在封建礼教枷锁桎梏下,不管是叛逆人物的叛逆爱情,或是按封建秩序组合的婚姻,最终都是悲剧性的,令人肝肠欲断的。三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社会,不管是与四大家族结成“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关系,甚至上攀皇亲,中结官府,下联豪绅,但总难逃“盛筵必散”的规律,必然会“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产生经济的、精神的、伦理的,甚至继承人的危机,而不可扭转地朝着“忽喇喇似大厦倾”般衰败着。四是在“盛筵必散”衰败趋势下,封建势力总力图挽救衰败局面,必然首先加紧对奴隶们的奴役与箝制,奴隶们也必然出现自觉不自觉的反抗,从而制造出一系列“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人间悲剧。一个个女奴的被逼含冤自杀、悲愤夭亡、被撵出府、踏入空门,甚至连贵族的少妇、姑娘、亲属的青春寡居、饮剑夭亡、折磨致死、遁入空门,都组合成“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情节线流。这四股情节线流,是以贾府的衰败趋势作为红楼世界的总体流势,而玉、黛、钗的婚爱悲剧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人间悲剧,便是贾府走向衰败进程中的两股贯穿始终的悲剧情流,虚无世界又是从总体上预示着甚至支配着这个悲剧趋势中两股悲剧情流的。它们就是这样互相扭结在一起,组合为红楼世界的情节主流的。其它大大小小的事件、情节都是为了衬托或表现这个情节主流的。

    二是横向拓展的旁枝散叶,都组接为情节总流的有机脉流,丰富着完整的艺术整体。《红楼梦》重点写的仅是贾府一家的兴衰中的人人事事,为什么却具有映现整个封建时代的艺术功能,被人们誉之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就是因为它重点写贾府,又不是孤立写贾府,写出了贾府与整个社会四面八方的广泛联系;也不是孤立只写四条情节线流组成的情节主流,而是写了情节主流映带并现的多条相关的微溪细流。所以,就能够写贾一家却映现出整个社会风貌,写一个家庭兴衰趋势中的人人事事,竟成为整个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如30回写贾宝玉与金钏儿逗趣**,被假寐中的王夫人听见,立即翻身起来打了金钏儿几个嘴巴,撵出府去,硬说是她把“好好的爷们”“教坏”了,使她含愤投井身亡,成为贾府第一起暴殄轻生,丫头含愤自杀事件,揭开了贾府“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序幕。这时,作者却不直接把这一事件带来的一系列情节接着贯穿下去,却别开生面地从另一时空进行横向拓展。宝玉见王夫人假寐起来,早一溜烟走了,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走近蔷薇花架,只听有哽咽之声,站住细听发现有人,忙悄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丫头蹲在花下,手里拿着绾头的簪子在地下乱划,仔细看去却是写着一个又一个蔷字,一面悄悄流泪。他不觉看痴了,心想她一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情景。霎时凉风过后,竟唰唰下起雨来。宝玉看她头上滴下水来,纱衣登时湿了,便禁不住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有个人叫她,以为是个女的,便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宝玉嗳哟一声,才觉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湿了,说声不好,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还记挂着那姑娘没处躲雨。这个围绕情节主流的横向拓展情节,看似游离情节主流的旁枝散叶,其实却是整体世界的有机组成,也是情节主干的有机枝叶。它不仅从另一角度丰富着宝玉这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内涵,表现着宝玉对众女儿的关心体贴心态,而且也丰富着整体情节流程,因为这个女孩也是“千红”“万艳”的一员,她是被买来唱戏的十二女孩之一的龄官,她不仅有自己的爱情、烦恼,也有自己的命运主见。

    当宝玉得知金钏儿含愤自杀后,不仅“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甚至造成父亲见状的不满、笞挞;在金钏儿祭日,甚至躲开攒金庆寿热闹,到郊外为金钏儿祭奠。这些都属情节主流略而不论。值得注意的是,到35回却又从横向上作了另一拓展组接。那是他挨打养伤之时,王夫人派玉钏儿送荷叶汤给他。他“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他放下碗箸只是不吃,问玉钏儿母亲身子可好?玉钏儿却是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天才回说一个好字。这使宝玉感到没趣,过一会又找话相问,玉钏儿只是带理不理,“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便变着法儿将众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玉钏儿先虽不理,但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任她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在宝玉的体贴温存,甚至变着法儿让玉钏儿尝了荷叶羹后,玉钏儿不小心把汤泼到宝玉手上,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疼没有?待玉钏儿说出:“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才觉出自己烫了。这段看似与情节主流无关的情节拓展,实际上恰是情节主流的有机组成。既表现出宝玉对自己的逗趣招致金钏儿含冤而死的伤心愧疚,希望在玉钏儿身上得到赎补;又通过一系列情真意挚的赔情,终于取得了玉钏儿的理解;同时又暗示出王夫人才是这场人间悲剧的真正制造者,而宝玉不论在精神气质上或内心深处都摒弃了主尊奴贱的等级观念,而对被奴役凌辱的女奴表现出由衷的同情与关怀,“爱博而心劳”⑷的性格特点。

    这些与情节主流相关联,“左盘右旋”带出的情节细流,不仅在横向上组接拓展着,而且在尔后的横向拓展中又纵向组接着。如宝玉在蔷薇架下看到划蔷呜咽的女孩,到了36回便又通过情节细流的横向拓展,在纵向上组接整合起来。他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听说有个龄官唱的最好,便寻到她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他便走到她身旁坐下,陪笑央她起来唱《牡丹亭》惊梦中第一支曲《步步娇》,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起身来躲避,并且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这时才认出她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呜咽的那个姑娘。于是,两次横向拓展组接的情节细流,便又在纵向上连接起来,并融入整个情节主流中去。宝玉见龄官如此态度,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待看到贾蔷提着会衔鬼脸戏帜的雀笼进来,被龄官抢白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牢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忙解释赌身立誓,马上把鸟儿放了,笼子拆了;又要请大夫给龄官看病,龄官还在边说边哭。原来龄官也属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类型人物,而且有很强的反抗精神。于是,这两次横向拓展的情节细流,实际上又与情节主流息息相关,成为情节主流的有机组成呢。宝玉看到他们二人之间的这种爱爱恼恼情景,又“不觉痴了”。这才领会到龄官划蔷呜咽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提身走了,由此又“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并不是人人都能爱他、他能普爱人人的。

    还有宝玉与玉钏儿的那段感情纠葛情节细流,到了43回金钏儿祭日,宝玉趁大伙儿为凤姐攒金庆寿之机,便与茗烟一同私自骑马去到北郊水仙庵,偷偷进行祭奠,也不说明祭谁,却由茗烟自己作主代宝玉口祝。直到沿旧路回来,一径往花厅来,刚到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却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这段横向拓展的情节细流,便又从纵向上与35回与玉钏儿的感情纠葛细流组接了起来。反映出他二人的心犀相通,情思与共了,并且成为整个情节脉流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给人以更加丰富的审美回味。

    这使我们看到:整个红楼世界,情节细流的横向拓展与情节主流的纵向延伸是那样“参差合笋”“痕迹俱无”,“七通八达,八面玲珑”⑷,不仅主流的纵向延伸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且又伴随着情节细流的左盘右旋,“摹神肖影,追魂取魄”⑸,使情节主流显得更加丰富深邃,内涵充盈;就是情节细流的横向拓展,也是伏脉千里,前伏后应,伴随着情节主流的纵向流转,而在纵向上组接整合着,从而“漱涤万物,牢笼百态”,使整个红楼世界如狮子滚绣球一般不断运动,形成圆融丰满、一动皆动、和谐有序的艺术整体,成就为光耀千古的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⑴金圣叹:《读第六才书〈西厢记〉法》

    ⑵引自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红楼梦》三卷本第6回,以下引用均不再注⑶《红楼梦》二回,有正本,脂批

    ⑷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⑸《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9页、39页,北大出版社198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