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探佚与打假(2/2)

心自然也会有人不以为然。不过他若能想上一想:程高伪续的文化流毒,酷烈了二百多载,直到今日还在被人宽容着颂美着,誉为“伟大”过于原著,云云,那么我们对刚兴未久的探佚之 学采取一些适度的宽容,就反而不行了吗?我们不是提倡讲科学讲道理的良好学风吗?

    探佚新学科虽说是建立未久,它的根源却也悠远,实际从乾隆末期程高本一印行,就引起了学人的思索,今日我们已经可以征引十多家的文字记载,一致证明了在120回“全本”之外,另有一种旧抄本,约有16册分订,共约30回书,内容与程高本迥然绝异。这种抄本,有的称为“异本”,有的称为“旧时真本”。尽管有人不相信那就是雪芹原著(以为也是一种“续书”),但记载者提出了“真本”一称,却十二分重要,这重要在于:讲“异本”的还可以解成是“好奇”,而提出“真本”的这个事相,却的的确确地反映出当时文人读者界的寻真与打假的认识与要求了!这一点方是我国小说史(文化史)上的头等大事,忽视了它的意义,就只能落于“看闲书解闷儿”的文化层次,那自然就再不必深谈什么真妄是非了。

    我自己“失足”于红学的“考证派泥坑”里将近半个世纪,不知陷溺于此者究为何故?如今一回顾,原来是由胡适先生争论版本真假的问题,引发了我的要把真作者曹雪芹的时代、家世、生平、思想、文字……一切一切,都弄个清楚的大愿与虔心。直到1953年拙著《红楼梦新证》问世,评论界毁誉百端,捧场的惠以齿牙,说是“材料尚称丰富”(何其荣也!),可是绝无一人说过《新证》的唯一而总括的目的就是寻真打假。更奇的是,寻真不对了,打假更错了,我的揭露批判程高伪本倒是犯了错误——“太偏激了”。

    在真伪问题上,还发生“偏激”与否的评议,那么可知反“折衷主义”白白反了许多年,假的到底该打还是该赞?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能有半点糊涂。我“坦白”了上述的思想,就是为了说明:我对探佚学的态度是有其根由的——此外并无别意。

    从我自己的经验体会来说,探佚毫无奥妙或神秘可言,更非那种讥为“占卜”者所理解的那样“迷信骗人”。探佚的主要依据是雪芹的笔法与脂砚斋的批点。在此以外,参考见过真本异本的人的诗文记叙。雪芹笔法中一大特色是前面“闲文”处处都是后文的伏线。

    伏线,即“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法,此法中华小说独擅,而雪芹将它运用发展到精妙绝伦的奇境地步,万人难及!鲁迅先生是最早认识此一要义的,所以他评价续书时明确提出要看是否与原书伏线背与不背,以此作为尺码标准(具见《中国小说史略》第24章)。这其实也就是探佚学之所以产生、建立的根本来由与科学依据。那种讥探佚为“占卜”的,恐怕是对这些道理没有领会能力之所致,故而出语轻薄,“俏皮话”骂人,他们实在没读懂雪芹的那支笔,应当下虚心,也该向鲁迅学习。脂批只是随文信笔,偶然逗漏了一鳞半爪,却令我们感受到丘壑深幽,情景层叠。脂砚并非“卖关子”,故弄玄虚,弄什么“悬念”吊人的胃口,一点儿也不是;只是因为自己深感于前后文兴衰呼应,情节笔致的令人无限感叹而涉及了她所熟知的后文的某些实况——她当时是从原书未毁的整体讲话作批的,自然还不曾预料到此整体会痛遭劫数而后人是看不到后半部分的了!这就是那种一鳞半爪的偶然性的性质与情势的实际。她没有也根本用不着(想不到)要为后人提供“源源本本”的详细的探佚“资料”。

    正因如此,伏线的暗示性与批点的偶然性合在一起,才使得致力于探佚工作的人对它们需要寻求正确的理解、破译,这已是一层高智慧的工作要求了,更难的是又不止于是一个一个的个别的人物、事件的探佚,还需要巨大的繁复的组联结构上的整体思维——《石头记》是个最丰富巨丽的伟大整体,并非支离破碎的一般篇幅的小说可比。因为这个重要的原由,我们不能不用推考、想象、假设等合理符情的“补充”来联缀那些伏线与透露。

    这样的想象与假设,不同于胡乱猜臆,而是一种研究积累的成果的表现形态;它还不是结论定论,但它实际是一个初步的、相当可能的寻真步骤或阶梯,纵使未达顶颠,却己指向了目标,接近了鹄的。

    这所谓的想象与假设,都不是悬空而生的,它们是具有识力悟力的学人对原著进行了长期的、反复的、深细的玩味之后而产生的灵智活动。

    提到“玩味”二字,这就触及了中华文化文学的最为关键的特点问题。“含英咀华”,咀含就是玩味其最大最美的特点特色,这种特点特色之美,不懂得玩味的人永远理解不到的,他会认为天下不存在这种道理与事实。

    伏线有的十分明白,但不经玩味就等于设伏之苦心密意,一切徒然,化为无有了。比如雪芹原书《情榜》,原从《水浒》得思,特以108位“脂粉英雄”(秦可卿之语也)与108条“绿林好汉”构成奇妙的对仗美学,而他写108位女子,早在开卷即设伏笔,说娲炼大石,高经12丈,方经24丈,而脂批点破:“十二,应正钗之数,二十四,应副钗之数”——此二十四,乃四方形之一个边长,四个边长为24×4=96,也就是说,十二正钗之外,各级副钗(又副、三副、四副……总括在内为“副”)共有九十六位,而九十六加十二(96+12=108),恰好也就是一百零八的大数(12,阴数之极,9,阳数之极,二者相乘,代表“最多”,乃象征数字,作实数看就冬烘了)。

    108位女子,个个不幸悲惨,这才是“千红—窟(哭)”“万艳同杯(悲)”的著书总意旨,大思想,深感情,妙笔墨。

    所以,我们的探佚,并不是“占卜”,对之横加轻薄,是自外于寻真打假的重大工作了。

    我们还没能寻得全部的真,可是确已寻到了不少的真之某部分,而这已然起了极有力的打假作用。至于作家刘心武对秦可卿的研著,我最早表示支持,自觉得这是我应做的事。我的动机仍然是那个五十年来的总根由。心武写的是小说,我绝不从文艺角度妄置一词,赞成他对可卿的疑案作作探究。目前,也不想就他的研究新动向妄加评论。梁归智教授希望他注意一个“度”字,这也是金石良言, 是与人为善的诤友益友的榜样,我也是不会把善意看作是“冷水”的。艰难的红学与探佚学啊!你太不容易了,你听了比“四面”还多的“八画楚歌”。还是一日照、肥料、照料,而健康茁壮地成长吧,多么十足珍贵的一门中华文化上必需而勿懈的寻真打假的学术啊,争取更多学人读者的关怀与支助吧。

    甲戌七月中元节挥汗草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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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一家之言”,原是很高的评价,是说著述能自成一家,堪树一帜之意。现今反用为“仅仅是他个人的意见”了。

    [注二]疑王先生在这点上是受了吴世昌的影响,其实是讲不下去的。脂批早已指出,此二句实为“生非其地”之义,与“生不逢辰”并为雪芹主旨所在,盖书中女子皆非时非地之悲剧人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