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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贤节度抗章陈帝阙 新太守展觐入神京(2/2)

恃强戕贼,那就糟了。二则,国家的根本在于养士、养民,还得养中有教。养士的重在养他的气节,养民的重在养他的廉耻。譬如一个人家,先要子弟知道学好,合力顾家,那家必定兴旺。不要学别人的虚排场,没有本事单学排场,再学些坏习气。看他走到人前,也像个阔人家的公子哥儿,背地里只会偷丫头、卖东西,外带着吃喝嫖赌,将来还不是败家子么?三则,要帮着朝廷修明制度。一国有一国的制度,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就是有些行不动的,也不能不管好歹、轻重,嘁哩喀喳的都毁掉地他。譬如一所房子,那老年的黄松架子,三二百年不会坏的,漏了挑挑顶,破了抹抹灰,还可支持几时。实在歪了、闪了,就那木架子重新翻盖翻盖,便和新的一样。你说老房子不好,要提另盖个新的。新的还没有影子,倒把旧的梁柱帘扇先拆了当劈柴烧,可叫一家子在那里住呢?贾珍见到这里,一向本着这主意做去,又怕万一他走开了,后来的人未必能知道他的用心。你一个主意,我一个主意,必至枝节横生、前功尽弃。趁着那几天公事清简,便自写出大意,令总文案姓洪的做成奏稿,又和幕府中一往名士仔细斟酌了,方才缮折拜发。

    皇上见那封奏说的全是经国良规,当下降了一道旨意,发交各该管衙门查照办理,一面由内阁发抄登报。刚好那天贾政于无意中见着,到上房和王夫人说起,还十分夸赞,只猜疑不知是谁替他做的。王夫人道:“我听说琏儿带去的王作梅,珍儿看他好,留在幕里,也许是他的手笔罢。”贾政道:“作梅笔下平常得很,只公事还熟,这文章那里做得出呢?”言罢,尚嗟叹不置。那姓洪的本是老幕府,且得过记名道,却不常到京,与贾府并不认识,始终不知是他做的。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贾琏自从调任陈州,做书的忙着说那贾府和宝黛之事,一直没提到他,如今又要从头叙起。他那年在范阳见了贾珍,不久即挈眷起程,前赴汴剩到汴梁,先赴各大宪衙门禀到,节度使知道他来历不小,即时接见,待遇甚优,次日便悬牌饬赴新任,贾琏禀谢下来,又见过司道,即带同平儿母子,一路起旱往陈州去,好在没几天的旱路。

    到了府城,先安下公馆,接印拜客忙了几天。俟前任腾出衙署,便同眷属进衙居祝那同知本是闲曹,却也碍着体制关防,不能出去闲逛,只同当地绅士们偶然宴会来往。贾琏一向散荡惯了的,觉得非常闷气。过几时,和府衙门几个幕友混熟了,也时常请他们至后园桐桂堂饮酒闲谈。幕友中一个钱谷,一个书启,都是会唱的,大家吹吹唱唱,借此消遣。茝哥儿此时也十来岁了,另请一位西席教他念书。平儿在衙门里又添了一个姐儿,起名顺姐儿。在平儿月子里,贾琏更憋闷的受不得,只可知丫头们混闹。好在本府仰慕贾府声光,反而恭维贾琏,相处得十分浃洽。那地方民情敦厚,几个有名绅士也都和贾琏要好,到省里见着大宪,都说贾丞是个方面之才,可惜置于散地,无从展布,大宪也听在耳朵里。

    那天,贾琏在签押房看公事,小厮们拿着一封京信上来,看那封面,乃是贾蓉寄来的,拆开细看,方知贾政告退,移居西山养病,以及贾蕙升任阁学,贾权特赏进士等事。贾琏想起好久没写信给贾政请安,又没有去信道喜,似乎说不过去,当下便写起禀帖。他写信是很不容易的,又是写给贾政,更不敢大意。先另纸起个草稿,改了又改,然后誉写。刚刚写了一半,执帖家人上来回道:“府大老爷拜会。”贾琏吩咐请进,一面忙换衣冠出迎。那知府名叫贺云升,是个绍兴人,刑名老夫子出身,连捐带保,不几年做到现在地位。

    当下宾主见礼,让在炕上就坐。贺云升满面含笑,向贾琏道喜道:“寅兄大喜!刚才兄弟接到省信,方伯挂牌,把老兄题补卫辉府。公事已经出去了,不知老兄得信了没有?”贾琏道:“教弟还没得着信。我们同班里有几位在任候补府,教弟名次还在第三、四上,未必补得到罢?”贺云升道:“兄弟是得着坐探家人的来信,他们向来不会错的,这回大概是酌补。老兄宪眷既垄官声又好,这也是意中之事。”贾琏道:“一向深蒙关照,这一来又要分手了,不瞒太尊说,真觉得依恋不舍。但愿太尊早日荣迁,若得到河北道那缺,却也不坏。”贺云升道:“寅兄厚意可感。只是那位首台就是个挡人碑,要调首就不易呢。”贾琏道:“太尊刚才说公事出去了,不知是方伯的详文,还是节度的题本?”贺云升道:“他们说的是方伯详文,大概院上的公事,也不会耽搁的。若是部里核准下来,只怕还要送引,寅兄先要托人,向部里招呼才好。侄少大人不是做过吏部左堂么?”贾琏道:“这种小事,托堂官是不中用的,好在还认识几个经承,一半天就经耸们写信去。”贺云升又说了许多好话,紧赶着又要和贾琏换帖。这也是官场中向来的习气,贾琏自不便推辞,彼此叙起年庚,贾琏大了两岁,便即改称“二哥”,又要进内见二嫂。执帖家人进去回了,平儿推病挡驾,贺云升又坐了一会方去。

    贾琏等他去后,回至签押房,又是一班家人上来叩喜。随后方才宽了官衣,重又写家信,并将此事添上。又提另写了几封金店和经承们的信,无非是切托招呼并许给他们小费。写完了,才交给兴儿寄去。那经承们颇讲究交情,又有了小费,岂有不赶紧办的?不多几时就核准了。等到奉旨依议,经承们一面办了回咨,一面写私信通知贾琏,贾琏得信大喜。

    又过了十来天,省里行知下来,便即束装上省,到节度使和两司首道各处叩谢。节度使正要仰攀贾府,见贾琏也是称呼二哥,又道:“此番卫辉出缺,方伯另拟有人,兄弟主持公道,非借重二哥不可。”贾琏极致感谢。节度使谈锋颇健,说了半天的话,大半是自夸政绩,又悄悄的说些私话,托贾琏在贾兰处关说。贾琏只可答应,这才端茶送客。第二天,便将送部引见的咨文提前办了送来,贾琏又上衙门谢了,随后在省又拜了两天客,方回陈州。贺云升和新任同知及通判知县等轮流设饯,绅士们与贾琏向来要好,也纷纷具帖来请。河南北的官场都讲究厨子、酒席,贾琏又雅量好饮,有的猜枚行令,有的顾曲征歌,一直热闹了半个多月。

    那天从绅士史主事家里赴宴回来,和平儿商量行计,平儿道:“我久已想家去瞧瞧,咱们一起走罢。”贾琏道:“你去了,又得多带人、多带行李,这笔盘缠就可观了。横竖我引了见就回来的,你去干什么呢?”平儿道:“咱们就要往河北去的,绕一绕京城也没有多少路。我去也不是闲文,奶奶存舅奶奶那笔钱,趁此清理清理。你若怕我去看着你,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哪。”贾琏笑道:“那是为这个呢!你既要去,先打发一批人和粗重行李,到卫辉去等着咱们,只剩贴身服侍的带去罢了。”当下商量定了,便结束行装、雇赁车辆,赶着料理起程。

    李纨宝钗先得了信,仍旧将凤姐从先住的那一院吩咐管事们打扫铺设起来,给他们居祝刚收拾齐了,贾琏等便已到京。

    那天,一群车辆进彰仪门,门上看税的巡丁先见了“河南卫辉府正堂”的旗号,以为外官来了,一定可以榨出些油水。及至拿出贾琏名片,知道是贾府的,就顺顺当当地放他过去。

    平儿回至荣府,把行李安排好了,嘱咐**好生看着姐儿,即入园来寻宝钗。宝钗正往平儿处,在半路上相遇,笑道:“平嫂子,我正往你那里去哪,你倒走了来啦。”平儿道:“宝二奶奶还和我客气么?”于是同向怡红院行去。平儿走着说道:“我去了这两年,没一天不想着家里,睡梦里还在这园子,大家一块儿玩,这可到了家啦!”宝钗道:“我们每次聚会,也是想着你,你倒比先胖多了,到底外衙门里舒服。”平儿笑道:“你估量我们出去是享福么?一年到头圈在衙门里,要找个说说话的也没有。二爷还能喝喝酒、和师爷们闲凑凑,把我可闷坏了。”宝钗问道:“大太太见过了么?”平儿道:“我刚下车,那院里还没去呢。咳,就别提了,咱们到你那里细谈罢。”

    一时走进院内,宝钗让他进屋坐下,平儿方说道:“宝二奶奶,你是知道的,同知的外号叫做‘点头大老爷’,普天下都没好缺。我们二爷一节挤对五百银子给大老爷寄来,也就很竭蹶的了。大老爷还好,那大太太断不了三天五天就写信来要钱。先前还说是大老爷没做事,后来大老爷出来了,也是这样。来了一封信,不管;接连来了三四封,还能够不寄钱么?寄了不到十天八天,可又有信来要了。”宝钗道:“大太太这么一把的年纪,那脾气怎么还没改呢?这真亏你对付。”平儿道:“这还算好多了。二爷小的时候,骂起来就是大半夜,牵枝带叶、叨叨不断的,他也不嫌累。老太太实在看不过,才把二爷叫到这边来的。”

    一时又说道:“宝二奶奶,你真福气,蕙哥儿这么大就做到这个分儿。我在远处听见,都替你喜欢。”宝钗笑道:“这孩子发达太早,到底不大懂得世故,还亏得这两年在书房里,跟着老前辈们练习练习,才算好点。你们茝哥儿也不小了,定亲了没有?”平儿道:“也说过两家,还没说定,我的意思不打算给他早娶,还是念书要紧。”又问道:“你这一向到过太虚幻境没有?可见着我们奶奶?”宝钗道:“你走后我又去过几回,连大奶奶、史姑娘都去过。你们奶奶很好,常问起你们。我和他说笑话:总有一天把琏二哥找了来,叫你们团圆团圆。想不到你们真回来了。”平儿道:“我从那回听你说,就想去见见我们奶奶,下回你若去,千万别忘了带我。”宝钗道:“你放心,我一准带你去,可不定在那一天。”平儿道:“总得在二爷引见头里才好,引见下来,只怕说走就要走了。”

    随后又问问贾政王夫人山居的情况,谈些河南近事,方去寻李纨。

    李纨讷于语言,只略谈家务,又告诉他巧姐儿添了两个外孙,刘姥姥年纪太大了,近来久不进城。倒是老爷太太搬在西山别墅,离他们村里很近。平儿道:“我明天给老爷太太请安去,趁便去看看姐儿,也许带他进城来住祝”因要往邢夫人处,只坐了一会便去了。

    那天贾琏到家,卸了装、吩咐小厮们开发了车辆,忙至东院见贾赦。贾赦正在书房里和一班清客闲谈,人回“二爷上来“,贾琏即上前磕头。贾赦见他升了知府,引见进来,面色倒比往常和霁,略问些任上情形,又道:“你二叔住在西山别墅,你一半天就去请安,别忘了。”贾琏答应了,见贾赦又同门客说话,方进去见邢夫人。邢夫人平日不关痛痒,却也要装假面子,又因卫辉是个繁缺,将来可多望接济,倒问长问短很敷衍了一阵,直至平儿过那院去,贾琏方才退下。

    当天便去寻贾蓉、贾蔷、薛蟠、冯紫英一帮人,从此连日应酬:这个请馆子,那个请听戏,还有请吃像姑酒的。冯紫英请贾琏到他家里,仍是那一帮人做陪,叫了几个会唱的女孩子,大家轰酒听曲整闹了一天。随后又和金店经承们见面,彼此拉扯,那应酬越发多了。中间除掉往西山别墅去了一趟,顺路去看看贾兰、贾蕙,其余日子都是花天酒地、追欢取乐。他在外任闷了好几年,任上回来,多少总有些敷余,好容易和至亲好友又聚在一起,就像笼子里的鸟儿刚放了出来,先要抖擞抖擞他的翅膀,把赴部投咨、候期引见的正经事,倒丢在脖子后头了。

    此时大观园中,因平儿回来,众妯娌姐妹你来我往的,也觉得热闹了许多,探春、宝琴、邢岫烟知道此信,都来看望平儿。那天李纨宝钗商量,就藕香榭做一局,公请平儿接风。只那日期须大家得空,方才合适,一时斟酌未定。不知是日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