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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浩浩恩纶稚孙赐秩 恢恢法网恶仆罹刑(1/2)

    话说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回至怡红院,和莺儿秋纹说起蒋玉函道毙之事。莺儿道:“袭人真是个破家精,到一处妨一处。自从他出去了,这府里一天一天的兴旺起来,从先不都是他妨的么?”宝钗道:“也不能那么说法,不过他的命苦罢了。”

    秋纹道:“谁叫他要出去呢?他从前那么会管二爷,到了姓蒋的家里,怎么就不会管了?让他在外头打嘴现眼。”宝钗明知袭人向来人缘儿不好,就也搁下不谈。

    正要打发人去看袭人,偏是那几天琐碎事太多,刚赶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又是临平侯家里嫁女,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寿。一面预备王夫人和李纨去行吊称贺,一面又要端整礼物。这几件事刚办了,紧接着又是琮哥儿的喜事。此时贾琮年纪已经不小,刚好有人替赵指挥的姑娘说亲,贾赦对于这些事不甚在意,只叫邢夫人斟酌。邢夫人也不问姑娘的品貌性情,只打听那赵家有钱,便答应了。过定过礼,一切从简。眼看就到了吉期,贾琏平儿不在家,李纨宝钗只得时常到东院去,帮着邢夫人料理。那天诰命官眷却也来得不少,只在东院内客厅款待。大家看那新人也还有对成相貌,却因出自武将之家,全不懂得规矩礼教,和贾府妯娌们如何能随得上?只算了过一桩婚嫁大事罢了。

    不几天,又值探春分娩,偏又是双胎,生下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贾府是外婆家,洗三那天,便须致送首饰衣服、摇篮玩具,每样都得双份。那天,王夫人、李纨、宝钗等都到周府去了一日,可喜探春产后平安,一双孩子也都结实。过两天,大家刚歇过乏来,宝钗仍按日往议事厅去清理积压事件。

    正在忙着,又赶上先朝皇太妃的大丧,择期奉安园寝。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俱应赴陵上恭送。因梅氏怀妊月份大了,李纨要在家照料,便将梅氏报了生产,李纨报了病假。

    宝钗督率丫环及家人媳妇们替王夫人检点行装,一面还要预备车辆,租赁下处,又忙乱了好几天。

    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后,家务稍闲,这才想起打发人去看袭人。上次是打发焙茗去的,如今因袭人孀居不便,只可差个老婆子去。还是莺儿说起那老叶妈,一向在怡红院管理花树,和袭人是熟识的,只有打发他去最妥。宝钗当下便把老叶妈叫来,吩咐了许多话,又检出一包银子,共是一百两,说明内中一半是王夫人赏的,一半是宝钗私下凑的,统交老叶妈带去。

    又传王夫人的话,叫袭人空的时候来府里一趟,太太要见见他。

    老叶妈都记下了,到二门上唤了一辆小车,问明袭人住处在驴市街,便坐车一直前往。

    到了那里,乃是一个小板门的杂院,一进门便问蒋奶奶,遇着一个老婆子耳朵聋的,说道:“这里那有什么奶奶呢?”

    又问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指着酸枣树底下一间灰棚,说道:“住这屋的就姓蒋。”老叶妈在房门外叫了一声,只见袭人穿着带补绽的蓝布褂、青布裤子,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慢慢的走了出来。老叶妈道:“姑娘还认得我么?”袭人道:“不是叶大娘么,怎么会不认识?请屋里坐罢。”老叶妈随着他走进屋内,见土炕上只铺着一领破席,叠着一床破棉被,想是半铺半盖的。袭人让老叶妈在炕头上坐下,道:“叶大娘,难得你还来瞧瞧我,我真没脸再见府里的人了。”老叶妈道:“姑娘说那里的话,什么人没个灾难?你年轻轻的,别尽往窄里想,往后的日子还宽着呢。”袭人将要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抽咽着说道:“我这苦命的,那里还有日子过呢?我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原拚着一死的,偏生鬼蒙了头,该死不死,混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前世里造的什么孽,该姓蒋的什么债,把我拖下了苦海。苦也罢了,连他也活不长,丢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怎么活着哪?要说死呢,为什么那时候不死,如今就死了,算个什么?要勉强活着罢,靠什么过日子,还有什么脸跟人家告苦求帮去?”老叶妈道:“俗语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别那么想,难道你亲哥哥也不管你么?”袭人道:“我哥哥前两年就过去了,嫂子他们早就回了南,也好久没得着信。若有我哥哥在着,好歹总有个投奔,那会到这个地步呢?”

    老叶妈道:“宝二奶奶打发我来瞧瞧你,劝你自己想开点。太太听见蒋老板的事,也很惦记你,若是没有事,到府里去一趟,大家替你想个主意。这一包是一百两银子,有太太赏的五十两,二奶奶又凑了五十两,给你贴补着花罢。”袭人含泪道:“太太和二奶奶的恩典,我感之不荆我本来不敢领的,现在也说不得了。家里一个大钱也没有,昨儿把那床破褥子对付换了几个钱,今儿算过去了,明儿还不知怎么过呢!”老叶妈道:“姑娘,你总要想个长久的主意才好。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给的这银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载,吃完了又怎么样?”袭人道:“我也想过,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们混碗饭吃,可那找贾府上这样宽厚的人家?若是太太二奶奶可怜我,收留在府里,当一个粗使的丫头、老婆子,我情愿尽心服侍他老人家,也算报答了这番恩典。若是用不着我,也是我的命,只好来生变牛变马,再报答太太和二奶奶罢。”老叶妈见他说得凄凉,也不免落泪道:“我回去给你回到了,你听信罢。”那天回至怡红院,便照着袭人的话回覆了宝钗。宝钗道:“袭人那个人,事理很明白,做事也还麻利,我手底下正短这么一个粗使的人。可是他从这里出去的,如今又叫回来,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呢。”正说着,蕙哥儿、权哥儿从家学里回来,老叶妈便自退下。

    原来梅氏新生了第二个哥儿,贾政因贾兰正在军机,替他命名贾枢。李纨忙着照料产妇,又怕权哥儿吵闹,谆托宝钗代为照管。宝钗对于权哥儿眠食一切照顾甚周,看待的也和蕙哥儿一样。此时叔侄二人同回至园中见了宝钗,秋纹连忙替他们收起书包,一面预备点心。宝钗问起本日功课,蕙哥儿道:“师父因为《左传》念完了,今儿又上了《诗经》,都是四字一句,又都有韵,比《左传》还有趣味呢。”宝钗道:“师父讲了没有?”蕙哥儿道:“师父教了两遍。跟手就讲了那‘关关‘是鸟声,‘雎鸠’是鸟名,就不讲我也懂得。”宝钗又道:“你们对了对子没有?”蕙哥儿道:“我自己对了,权哥儿对不出,还是我替对的呢。”宝钗道:“他比你小,就是对不出,师父也要教给他的,要你替对做什么?”蕙哥儿道:“他许我明儿叫人上东庙去,买一对花鸽子送给我。”宝钗道:“这更不该,今儿他许你花鸽子,你就替他对对子,将来长大了,人家许你点好东西,任什么事你都替人干去,不是贪得败行么?往后切戒不可。”蕙哥儿道:“姐姐说得是,我往后不敢了。”

    歇一会,又问宝钗道:“那贾雨村是咱们一家么?什么辈分?”宝钗道:“那是你爷爷认的本家,比爷爷小一辈,你怎么问起他来?”蕙哥儿道:“昨天有个贾小村来见爷爷没见着,就到学里去寻师父,师父说他是雨村的儿子,我见小厮们都称呼他兴隆街小大爷,只道也是咱们家里人哪。”宝钗道:“你见了他,也应该称他大哥。”蕙哥儿道:“师父叫我们都见了,那小村大哥自己说懂得相法,看了我们俩,说都是一二品的相,还说我的官星眼前就要发动,那会有这种事呢!”宝钗等他们吃了点心,又看着把当天念的生书都理熟了,从头背了一遍,方叫秋纹碧痕领他们玩去。莺儿笑道:“从前常见二爷和小兰大爷一块儿上学去,不几年就都中了。将来他们俩也要叔侄同榜呢。”宝钗见没事,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和李纨说了一回话,至掌灯方回。

    那几天,白天料理家务,晚上照管哥儿,连寻湘云惜春闲谈的工夫都没有了。枢哥儿洗三那天,宝琴、岫烟、李纹、李绮都来了,在稻香村聚了一日。次日,王夫人尤氏等方从陵上回来。王夫人见了李纨宝钗道:“你们这回可受累了。”李纨道:“我只照管产房,家里事全是宝妹妹唱独脚戏,还替我看着权儿,真够他累的。”宝钗只有谦逊而已。

    那贾小村和贾政贾兰随驾回来,又忙来拜见。他也是学得雨村那一套本事,把贾政祖孙胡乱恭维一阵。贾兰因他本是荫生知县,指引他到部投供,后来也选了陕西一个中缺。他说贾蕙目下官星发动,大家都不相信,说道:“这么点的孩子,那能就做官呢?”却不料也居然有验。原来此次陵园工程,贾政是承修大臣,办理妥协。皇上叙劳降旨,赏了太子太保职衔,贾政具本一再坚辞,请收回成命。皇上无可加奖,便另下了一道旨意,赏给他嫡孙贾蕙以六部员外郎用,俟及岁时分部行走。

    报喜的到荣府吵嚷了一阵,李纨、惜春、湘云诸人听见了,都上去向贾政王夫人道喜。又向宝钗笑道:“你说那贾小村是信口胡编的,这不是应验了么。”正在热闹,恰好蕙哥儿下学回来,宝钗道:“这么早就放学了么?”蕙哥儿道:“师父说:‘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放你半天假罢。’我就家来了。”李纨道:“蕙哥儿,大家等着给你道喜哪!”蕙哥儿笑道:“这算什么,要自己考了来的才算。”大家都道这孩子志趣不凡。

    王夫人笑道:“小孩子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爷爷当主事,熬了十几年,才升到员外郎呢。”

    宝钗等众人散了,方将袭人的话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袭人原也可怜,他那人有粗有细,叫了来总比外来的得用。眼下且慢着,你老爷平时说起家里用的人只嫌多,说有用的没用的都白养活着,不如把年纪老用不着的打发出去,也省些嚼裹。如今平空的要添人,老爷如何会答应?等有机会再说罢。”

    此时大观园中,因探春不来,李纨宝钗又各有忙事,比先就冷落了许多。只有湘云清闲无事,不时在园中各处逛逛。那天从蜂腰桥走过,看见一大棵蜡梅,半面斜覆在池上,檀心磬口,芬艳异常,映着初日光中,恰成了金黄颜色。心想这一路常走过的,怎么从来没瞧见他?细看那枝干,又像是老本,决不是新移来的。又想从前诗社里只咏过红梅,似这般仙姿佛性,却不曾有人吟赏,可见花儿也像人生的遭遇,有幸有不幸的。

    因而想起自己飘泊无依,寄居人家园馆,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不免动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闲吟几句,迟回未就,只望着那棵蜡梅出神。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大清早起怪冷的,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回头一看,乃是邢岫烟,便说道:“你倒有此雅兴,来这园子里闲逛。”邢岫烟道:“我是来寻我们姑奶奶的,那有工夫闲逛呢。”湘云道:“我也好几天没见宝姐姐,同你一路去罢。”于是二人同往怡红院,一路走着,还在说话。

    湘云见岫烟背后一个丫环,举着溜金架子,上有五色鹦鹉。

    身子是红的,头颈是蓝白两色,又带绿翅黄尾,华采具备,不禁连声赞美,问他是那里得来的?岫烟道:“说起来可得一大套呢。前天我们二爷从衙门里下来,走过鸟市,见他五色鲜明,十分可爱,花四两银子买了来的。到家里给他洗了一个澡,他忽然念起诗来,念的是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好像是林姑娘做的。我们太太说,家里没人服侍他,那宝蟾又好摆弄,别给摆弄坏了,怪可惜了的,叫我给姑奶奶送来。我刚好有事要找姑奶奶,就把他捎带来了。”湘云道:“这倒有趣,我从前在潇湘馆也见过他,个儿还小,颜色也没这么好,不知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