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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话封狼痴颦慰红粉 赐真人浊玉换黄冠(1/2)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

    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他“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把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转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着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祝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休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

    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他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

    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仙女,是何姓名、道号?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他们同去游览。不日,尚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且到彼时自知。”

    说罢兴辞。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

    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们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见公婆的丑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他们两位呢?”尤三姐笑道:“他是听小厮们说的:气儿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怕吹化了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路说着,已走入正厦。晴雯、金钏儿跟他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

    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乃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细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那是红线呢?你不知道他是抹脖子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

    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发他,谁想到见着了,倒是他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他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儿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他受点罪,还爱惜他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他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金钏儿道:“那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

    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他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他去。及至确知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他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他去的。总有一天他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他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他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他的。”

    尤三姐笑道:“像你这们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他们出去,又看了一回仙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

    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仙露生妍,迎风俗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前身,现时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杆细细赏玩,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程子才好起来了。”

    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二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他了。那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他的。他如今不知道跟了谁了?”金钏儿道:“紫鹃也许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他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呢?”

    黛玉听他们说起紫鹃,枨触前情,不觉盈盈欲涕!金钏儿要打岔,故意呕晴雯道:“姑娘是草精,到底不如你花神矜贵。你那芙蓉花儿在那里长着呢?”晴雯道:“姑娘还是仙草呢,我们怎么配比花儿?那芙蓉花是喜水的,若有芙蓉神,也得先数你。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警幻仙姑把你倒罄了半天,才把水吐净了。那才是倒插芙蓉呢!”金钏儿笑道:“我恭维你,你不受。本来你怎么配做花神?只可算花妖。太太不是说你是妖精么?还许是狐狸变的呢?”晴雯啐了一口,道:“浪蹄子,狗嘴里那会生出象牙,等我几时撕你那嘴!”说得黛玉也觉发笑,便说道:“别胡扯了。这里也太凉,咱们回去罢!”

    刚至屋内坐定,便有警幻差来的侍女送香来,黛玉命晴雯收了,一面对那侍女道:“又累你走一趟,回去替我谢谢仙姑。”

    侍女去后,黛玉另拣了一个龙纹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香分烟,似兰胜蕙。见壁间有一断纹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都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凤吹”,拂弦清越。只因黛玉从先常弹的是小时候特制的短琴,转觉得这个不大灵便。慢慢的和弦按曲起来,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得是“天风海涛之曲。”

    晴钏二人不解音律,只默坐细听。侍女们也有知音的,莫不倾耳赞叹!黛玉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试弹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却是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

    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方睡。

    过了一天,晴雯、金钏儿正陪着黛玉说话,警幻的侍女忽来传金钏儿,忙即跟他前去。好半天尚无消息,黛玉不知何事,暗自猜度。又问晴雯,晴雯道:“大半是叫他接人去了,别的事那用着他呢?”正说着,金钏儿已走到院子里,等他进来,晴雯便问道:“叫你接谁去啊?”金钏儿道:“咱们二姑娘来了,仙姑叫我接去。我走过了石牌坊有一段路,就遇着了。陪他到仙姑那里,又送他到‘薄命司’,帮着点收那些册子,所以,耽搁这们大工夫。二姑娘知道我在林姑娘这里,带话给姑娘请安,说:“他刚到,正忙乱着,姑娘千万别去。他一会子消停了就要来的。”黛玉道:“二姑娘还是那么样么?”金钏儿道:“别提啦!二姑娘瘦得改了样儿,我差点认不出来。穿那身破旧衣服,更显褴褛烂衫似的!”晴雯道:“他说起宝二爷没有?”金钏儿道:“忙的那么样,那里有工夫说闲话呢?”

    又等了好一会子,才见迎春来了。黛玉等正要出迎,迎春已自进来,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他形容憔悴,想起从前宝玉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薄命相怜,也自无声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祝黛玉哽咽了半晌,方问老太太、舅舅、舅母近来可好?迎春道:“他那里容我家去!自从抄家之后,还是二老爷袭职那两天,回去瞧了一趟。”黛玉忙问如何抄家?迎春便将两府查抄缘由,以及贾赦、贾珍被罪发遣;贾政、王夫人等如何惧怕;目下贾母尚在病着,一一说了。

    晴雯道:“老太太那么健旺,就有点小病,还不要紧。”

    迎春道:“常言说的:‘老舰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况且,老年人最怕糟心,老太太这两年的罪过,也受够了!”

    金钏儿道:“他老人家只有大家捧着的,谁敢给他罪受?”

    迎春道:“你想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这种抄家问罪的事,从来就没有经过。眼看着儿孙如此,他心里会好受么?我听鸳鸯说,老太太还烧香祷告,保佑儿孙免罪。什么罪孽他老人家一个人当去,早早的死了就完了!你想可惨不可惨呢?又搭着宝玉这两年疯疯傻傻的,那回听见林姑娘的事,登时就哭晕过去,好半天才缓过来。后来,好几次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怎能不糟心呢?”黛玉听到这里,已伏几暗泣!

    晴雯又问道:“他娶了宝姑娘,到底好不好呢?”迎春道:“哪里是他愿意的呢?他们骗他娶的是林姑娘,一揭开盖头,见是宝姑娘,他就疯了!口口声声只要寻林姑娘去!”黛玉听了更抽咽不止。连晴雯也哭了。迎春想起自己的心事,重又挥泪。金钏儿劝这个也不好,劝那个也不好,也跟着一哭了事。

    正不得开交,忽听有人说道:“姑娘敢则在这里呢?害得我好找。”大家猛吃一惊,这才止祝原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