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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梦觉渡头雨村遇旧 缘申石上士隐授书(2/2)

,未必不是无形的欢合。即如柳湘莲与尤三姐,潘又安与司棋,尚且携手情天,补还缺陷。何况通灵宝玉久经煅炼,大有神通,他的力量可以补天,岂有自留缺陷之理?这也是一定的,无奈世人耳目所蔽,见不及此。’”“言次,从袖中取出一部锦函珠字的书,授与雨村,说道:‘贫道前日至太虚幻境,见着神瑛侍者,承他检授此书。据说自从他到大荒山以后,以至复到太虚幻境,中间许多经历,还有荣宁两府近年复兴的事迹,一一手记在此。意欲传向世间,免得世人看着前书的藏头露尾,妄生揣测,转滋疑惑。今即烦贵官为我传之。’雨村不敢诿辞,忙即接过。又欲叩修身缮性之要,士隐微笑,念了四句言词,是:造化本非空,真处在虚渺;枉教假营营,那得真了了!

    言毕便要告别。雨村牵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隐道:“未了便来,了了便去。尊官自爱,后晤有期。”举袖一挥,忽然不见。”

    雨村惘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遇着一个似人的指与途径。后来携了此书,走过了湘楚江淮等处。所到地方,江山犹是,闾里都非。中间路过南阳,那里虽然经过兵燹,这些年休养生息,如今却是市廛丰阜,士民康乐,大家都颂扬贾节度的德政。雨村问是那位贾节度?不料就是宁国府的贾珍。

    大家知道雨村是他同宗,都要尽个东道之谊。也有请宴会的,也有送盘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访那琵琶亭的名迹,见那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贾兵备的长生牌位。细看那上头的名讳,却是贾兰。问他们为什么都供这位贾大人?

    那些年轻的,说得不大清楚;问到年纪大些的,都道那回乱事若不是贾道爷几句话弹压下去,我们通城的身家性命就都完了。

    雨村听了也甚感叹!这回恐怕惊动大众,不敢说是同宗,只说随便问问罢了。”

    及至逛到金陵,亲访荣宁两府,见府门内外油饰尚新,石狮雄踞如故。从墙上望进去,那些崇甍画栋却不免剥落坍损,园内参差老树,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们为什么只涂饰外面?正经的房屋、树木,倒不去整理整理听他毁坏呢?因此,不免添了许多感慨!又想起自己已迫衰年,当日出领夏卿,入赞枢务,何等煊赫!中间经了几次风波,转瞬炎凉,似醒了南柯一梦,并不能像贾珍、贾兰在地方上留点遗爱。因此,宦情冰冷。””

    回到湖州,才知他第二个儿子已经进了学,中了副榜,在二十四岁上得病夭亡了。剩下两子,又都因为衣食之计,奔走在外。从此益发勘破世情,只同娇杏夫人乡居养老,暇时著书课孙,将此书手自抄写。却不料此书到了雨村手里也经过三度难关,几乎被毁。第一次是娇杏夫人见了此书,陡然发怒,说道:‘上回由你传出去的那部《石头记》,把咱们老根儿都掀腾出来,提起我总说是个丫头。我做了半辈子的太太,谁敢说我是丫头出身,倒被你卸了底啦!这还是小事。我那回在院子里掐花,刚巧你来了,我瞧瞧来的客是谁,这也是平常的事,那里就是看上了你呢?照《石头记》上那么说,好像我有什么不正经似的,这可冤死人了。这部书不定又编派的什么话,传出去又生是非,不如索性烧掉他干净。’说着,便抢过这部书,要往柴灶里送。亏得雨村抢回来得快,又再三央及他夫人,还把书翻了一遍给他看,说这上头并没有编派咱们的话,才算免了这一难。第二次是湖州大水。雨村家门口是桑园,桑园外头就临河,河水一涨,就直灌到他的屋子里,那书房就有四五尺深的水。又亏得雨村头一天夜里把这部书带到楼上去校对,没有被龙王父收了去。””

    这水火二劫都免了,偏偏又碰着太岁。原来湖州有个老光棍,此人姓钱,名孔昭,专好包揽词讼。说起案子来只知道要钱,连亲生的姥姥也不认。又因他广开方便,只要收了一百大钱,就肯替人说事,人都称他为百大先生。他和贾雨村也沾点世交,听人说雨村回来了,以为做过大官的,一定大有油水,要狠狠的吃他一注。当下就找了一帮刀笔,造了假借据,硬说雨村欠他旧债,那个居中,那个做保,都签了押。先叫人来向雨村讨债,雨村不理,便告到县里。那县官见中证确凿,又受了钱孔昭之贿,立时判令贾雨村还钱,若不还就要抄他的家产。

    可怜那贾雨村此时只有几亩薄田,一所老宅,若抄了去,可往那里存身呢?幸而湖州知府和贾府尚有交情,把案子提到府里,判令和息。那钱孔昭知道雨村有这部《红楼真梦》,又要想借此敲他竹杠。娇杏夫人畏祸心切,打算把这部书乘夜销毁灭迹。

    雨村道:‘此事万万不可。说起来还是你的旧主甄公再三托付给我,不要说把他毁掉,就是被官里抄了去,咱们也怎么对得住甄公呢?’于是,一面将此书寄放出去,一面托人和钱孔昭说情。终究把田地变价,送给他三百吊钱,才算了事。诸位想想:这部书可是容易留下来的么?”众人听那老者说得原原本本,无不叹异!

    顾雪苹又对那老者道:“阁下与贾府有仇,还肯说他们的好话,这般古道真不可及!”老者道:“这些事跟书上颇有关涉,说出来可以对证。再说深了,舍下也不过和那贾恩侯有些仇隙,至于贾府上累世厚道,我们也都受过好处的。别的不用说,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若不是贾状元的太夫人施给活络丹给治好了,那里还有今日呢!”雪苹道:“究竟还是老辈长厚。如今的人只记人家的仇,谁还记人家的好处呢!”

    等到临走,雪苹向燕南闲客商借此书,起先不肯,还亏那老者出面担保,才肯借给他。雪苹先从头检阅了一回,见所说大旨皆与前书不悖。且按迹循踪,不涉穿凿。那上面还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是前书所不及的,奇警处颇能令人惊心动魄。因此,也手抄了一部。

    那一天,雪苹正在西山别业。园花盛开,春光似锦,独自在花阴下徘徊赏玩了一番。回至洗红轩里,取出此书抄了两页,又重新恬吟密校。忽听得蛎粉墙外隐隐的一片歌声,便歇下来倾耳细听。唱的是:

    败锦糊窗,当年紫诰香;落花啼鸟,谁知钟鼎常渺金门黯黯斜阳,碧油幢又换了青萝帐。休说是望金张,誉马扬,到头舞袖更郎当。昨日扬柳殿前千骑拥,今朝蓬蒿径里一身藏。

    金穴量,金谷装,繁华流水无归往,苦费牙筹计短长,可怜心力都成枉!舐犊忙,保不定投袂向何方?好风光,那知道冷落了乌衣巷!只贪题柱贵,那管倚闾伤。陌头长绿桑,垄头生白杨,渺茫茫,人间何处是真乡?漫牵肠,醒来时只当一枕熟黄粱!

    雪苹听得歌声大有玄妙,连忙开门望去。只见一个道者在柳阴中走着,将要转过山坡了,赶即放步追上,迎头下拜。道:“仙长莫不是士隐甄老生么?”道者大笑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山人一概不知,只晓得空空二字。”雪苹道:“如此说来,道长的法号一定有空空二字。我顾雪苹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原来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当下被雪苹道破,又是一场大笑,说:“你居然认得空空二字,这就难得。”雪苹道,鄙人正要请教。从前那部《石头记》,相传是道长在青埂峰见过那位石兄,和石史还有一番问答,那书便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

    如今又有一部《石头后记》,又叫做《红楼真梦》,到底是真是假,道长必知其详,务望指示。”空空道人道:“真梦也好,假梦也好,自己的梦做不完,何必管人家的闲梦呢?”雪苹道:“敝庐就靠着石居,和石兄大有缘法。石兄的梦,就如同我的梦一样,是必要请教的。”空空道人道:“山人近日甚忙,好多时不曾到青埂峰去,不知那块顽石在与不在?那上头可曾添些字迹?等我闲了的时候,到那里亲自去看。如果真个添了字迹,彼时再抄下来和你对证。眼下我还有事呢!”

    雪苹笑道:“道长既然开口空空,闭口空空,怎么还有许多的事?可见还不是真空。”空空道人又大笑道:“世间的事都是从空空里生出来的,叫我怎得不忙。前儿,还同不空和尚彼此斗法,那和尚好生厉害,若不是山人会摆空中大阵,险些被他斗败了。”说罢,回身就走。

    雪苹还要追他,追至山坡转处,不见踪影。只得缓步回来。

    回至山斋,见这部书还在案上,落了一层层的花片。忙将花片亲自收拾,装在古锦囊里,仍旧校他的书。欲知书中事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