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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证而矛盾的幻想(2)(2/2)

己一模一样、却又不认识自己不接受自己并称自己为“臭小厮”的甄宝玉及其一家的 (第五十六回)。这算是一种心理活动、一种梦幻、一种自我与自我的相分离与相映照吗!抑或这只是一种借喻、一种假定、一种曲笔,借以表达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又怀念又抱怨又辩护又嘲弄又抚爱又叹息的复杂态度,借以突出作者的“假做真时真亦假”的玄学主题吗?谁能说得清呢?一个“假”宝玉一个“真”宝玉,谁假谁真?谁是谁的镜子?是两个镜子互相照耀?那要照出多少真真假假的镜子的“长廊”来!

    与对待别的人物不同,《红楼梦》中对宝玉直接发出的议论最多,许多议论带有贬义:“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与膏粱,莫效此儿行状”(第三回);“粉渍脂痕无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第二十五回);“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第二十九回);“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第三十六回);“宝钗笑道:‘你(宝玉)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了,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第三十七回);“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第五十六回);“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第五十七回);“……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第六十一回)。

    如此等等,固不能说书中这样写便把宝玉贬了个体无完肤,作者认为宝玉一无可取;但也不能说这些全是反话或是明贬实褒,像有的论者认定的那样。盖曹雪芹是从“二重组合”的观点来看宝玉的性格特征的,一开始“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就发表了一大通应运应劫、秀气邪气二重组合形成非仁非恶非“万万人”之平庸的特殊性格的大道理。大道理并不高明,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的辩证态度、矛盾态度却是表达出来了。

    是的,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的态度是不同的,更真切更责备,更忏悔更留恋,更原谅(如“淫”的问题)更挑剔。“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这种态度和这种语言当然是自己对自己的反思,是忏悔录的语言,也是自我追悼——“悼红轩”嘛——的挽歌语言。正是在宝玉身上,作者寄托了更多的自怨自嗟,自思自叹,带有更多的自况(不是指具体情节而是指总的思想、感情、命运和调子)性质,这应该是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