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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诔》——青春祭(1)(2/2)

平,被小人手法陷害的感受。在某种程度上,他犯了“直烈遭危”这千古之忌。

    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那种志士不遇,直烈遭危,飘泊孤独,与天地同歌的悲壮精神,那一种神圣不可犯的人格,凛然以自卫,“以人格捍卫人格”的道路。所以父亲尤喜其中“巾帼惨于羽野”一句,而不喜后来版本中的“巾帼惨于雁塞”。他说,羽野为禹之父受刑地。雁塞指昭君和番。虽然《红楼》只是家庭闺中事,但其气节之不屈,含冤之烈,为曹雪芹所敬重。故将晴雯比之于禹的父亲鲧。

    父亲说,鲧的长相是一个怪物,治水失败而被杀于羽野。晴雯是妙龄少女,而气质却类同于斯。可见,同样的人物气质,受到历史舞台的限制。这就是曹雪芹的平等思想。世人不懂此深意。以昭君比之,以为女人事以女人喻之。取之于红颜之美,可谓俗论。父亲说,晴雯的傲骨与冤屈,也是和那些正史中的名臣将相,大人大业一样的,平等的。他这一点,打破了我思维的局限,气节在上,无有地位高低,人物大小之分也。也令我对父亲和雪芹肃然起敬。自己对人物的评估仍属于功利与世俗。

    昔日有红学家说过“晴雯是丫环群中的黛玉”,这是气质相通。人物由气质而决定的观点,在《红楼》一开场就由冷子兴口中说出来了,即:所谓“正邪”二气,捕击掀发,生出各种气质禀赋的人。

    这种观点,虽然飘渺,却胜似后来将红楼人物划分两大阵容的庸俗社会理论。气质韵味是中国文化的精髓,《红楼梦》中的气质观点,起码在美学上是站得往的。

    父亲读《红楼》,见其仁智,附其魂魄。他自己亦始终保持着那种虽“居人篱下”,却不愿受人摆布的个性。宁愿“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而不愿意将自己置于“常戚戚”和惶惶的日子中。父亲在晚年反复书写“芙蓉女儿诔”。敬之如世之贤圣者。他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化的氛围中,并以自己的生命殉之。

    晴雯与混沌世道的矛盾,这是一种精神的较量。精神较量的价值是否已经被忽略?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误区,即认为:只有物质的较量才是一种实力。我时常怀疑:所谓的“成熟”,是否不过是为功利牺牲个性的悲剧?我至今仍在怀疑,我是否剥夺了自己去做一个晴雯的权利?

    这个世界是需要那么多的功利还是更需要真纯率性?或者说,我们是否要把自己的一生都铺成一条供人践踏之路,社会的车轮才能滚滚而过?还是独立特行,做自己的一棵绛珠草?

    每次看到《红与黑》的不同版本,我都会为表现于其间的那种精神高度上的张力所感动。平民与贵族都在这里进行着有意识的精神较量。这种高层次上的较量,是法国大革命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文化的产物。可是现在,我们的文学却只有无数的物化的故事与人生。人们只关注“发财与否”与“结婚与否”,关注“什么东西到了手”。诗的张扬,个性的狂飚,情操的独舞,日渐远去。只留下怀旧绝响。悲哉晴雯与黛玉!

    而父亲依然在捍卫着这精神的乐章,将它视为丰功伟绩。如果我们还承认这一面精神的旗帜,那我们就能欣赏黛玉的“孤标傲世偕谁隐”这面个性的旗帜。读出《红楼梦》韵味来,亦读出人生的韵味来。就不会再说什么“谁喜欢这样的儿媳妇?”说黛玉是“小性儿”。这是俗化《红楼梦》,而这一股糟蹋《红楼》的庸俗社会学,庸俗文学,正扑面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