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岂止尤物说二尤(2)(1/2)

    可是我们读到这里,也许会感到这段叙述似乎存在着一些矛盾:

    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贾蓉父子过去有一些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些在小说中没有具体叙述,而是含含糊糊,只说姐妹二人过去品行不佳,都有“淫”的行为。这种关系在尤三姐身上似乎说不通,二者成为悖论。因为如果尤三姐果真那么深爱柳湘莲,那么她就不会和贾珍父子有什么大事。如果她与他们父子关系如此严重,那么她就不可能对柳湘莲爱得这么深,非他不嫁。二者必居其一,所以这是一个悖论。再说,尤三姐既然有这么大的决心,如此深深地爱着柳湘莲,而且爱了已经长达五年,非他不嫁,那么当时和后来应该有一些故事,小说应当有一些交代或者铺垫才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造成这些现象,和《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中的某些重要变化有直接关系。

    《红楼梦》究竟是怎样创作而成的,红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分歧相当大。我比较倾向于,曹雪芹原来有一部小说《风月宝鉴》,他的弟弟棠村还给他写了序。但是此书不但没有刊刻出版,而且没有传抄流传。甲戌本第一回在“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处有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从书名《风月宝鉴》以及贾瑞的故事中那面叫做“风月宝鉴”的镜子的作用来看,我们可以推断,《风月宝鉴》较多地写爱情故事,对于那些玩弄女性的男子有相当严厉的批判和惩罚。我们从现存的某些局部如贾瑞的故事和贾琏的**中还能够看到一些它的面貌。《风月宝鉴》应当也是一部比较优秀的作品,这从《红楼梦》第一回曹雪芹借石头之口批评“历来野史”、“风月笔墨”和“佳人才子等书”可以证明。但是曹雪芹显然不满意这部作品,重新立意构思,彻底重新结构,写成了《石头记》。而《风月宝鉴》中的某些人物与情节就挪了过来。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上面提到的二尤故事的可剥离性,她们从前的行为,尤三姐对柳湘莲的单相思以及某些似乎矛盾的现象,所有这些都表明,曹雪芹在创作《石头记》的过程中对二尤故事做了重要修改,不但删掉了一些情节,而且对人物基本评价也有重大调整,插入到现在的位置。在曹雪芹的修改中,对红楼二尤故事最大的改变是,大大削弱了原来二尤的“淫妇”形象,进一步突出了姐妹二人的悲剧意义。二尤的故事在《风月宝鉴》中应该比现在多得多,而且她们自身的道德责任也要比现在重一些。不像现在,基本上是被损害的女性。这个变化,很像对秦可卿故事和形象的处理。所不同的是,对二尤的修改是曹雪芹自己作出的,而不是由于别人的要求。

    不过,十分明显的是,《风月宝鉴》中的一些重要印记依然留在了《红楼梦》中,最主要的就是姐妹二人以前“淫”的问题。读者都会注意到,尤二姐和尤三姐都承认自己品行不佳,都有“淫”的错误。

    先看尤二姐。六十五回贾琏说:“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王熙凤)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当丫头)也不要。”这时尤二姐却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表示不明白,尤二姐说:“你们拿我当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接着表示:“如今既(然与你)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隐瞒一字。”然后就说妹妹的事怎么办。“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由此可见,尤二姐原来与贾珍确实有不正常的关系。尤二姐对自己品行不佳深感不安与内疚,也不隐瞒。贾琏也知道,不过他表示事情已经过去,他不介意。看来问题不仅存在,而且相当严重。

    再看尤三姐。六十六回尤三姐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她在房里听见了柳湘莲和贾琏的谈话,小说写道,尤三姐“便知他(柳湘莲)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六十九回在尤二姐自尽前,三姐托梦给她,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这里的淫奔的“奔”和私奔的“奔”不一样。私奔是指不让父母知道私自与心爱者逃走了。这里的“淫奔”没有出走的意思,就是指“淫的行为”。看来尤三姐也承认自己有“淫”的行为。尤二姐说自己“一生品行既亏”,得报应也是当然的。所以从文本来看,二尤在品行也就是男女关系方面确实存在“淫”的严重缺陷。问题在于这个“淫”的性质到底有多严重,也就是尤二姐、尤三姐究竟在男女关系上陷入到了什么程度?因为姐儿俩“淫”的性质直接影响到对她们的道德评价。这是一个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在一般人心目中,“淫”就是**,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其实在古代“淫”的标准要比现在严得多。封建社会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就是除了直系亲属的男女之间,即使给东西(授)和接东西(受)也不能有身体方面的接触。握手是西方传来的礼节,古代男女之间是绝对不可以的。当时男女之间略有轻浮的言行,就会被认为是“调戏”,是“淫行”。《红楼梦》中不完全是这样。《红楼梦》中“淫”的含义比较复杂。第五回警幻仙子对贾宝玉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又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意思是“淫”虽然是指男女关系,但是它的境界有巨大差别。警幻仙子之所以称贾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就是因为贾宝玉“知情”。所以警幻仙子是正话反说,实际上是肯定贾宝玉这样的重感情的人。而贾珍、贾琏、贾蓉等则属于警幻仙子所说的属于最低级的“皮肤淫滥”之流。那么对尤二姐、尤三姐的道德评价如何?应该如何看待尤二姐在与贾琏结婚之前与贾珍父子的关系呢?

    六十五回有一段描写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确定她俩的责任。

    当时尤三姐站在炕上,连揭露带挖苦,嬉笑怒骂,而且“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唬的贾琏酒都醒了”。尤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我们从这段话中的“嫖”和“淫”两个字可以看出,《红楼梦》中“淫”的含义除了褒义的贾宝玉式的“知情”的意淫和贬义的贾珍、贾琏的皮肤淫滥的**裸的肉欲之外,男女之间言语严重出格,举止十分轻浮,总之男女间不正派的言行,都可以被认为是“淫”。所以曹雪芹才把尤三姐拿贾珍、贾琏他们出了一口恶气的这种男女之间的调笑也算是“嫖”和“淫”。六十三回写到,尤二姐拿了熨斗要打说话轻浮的贾蓉,“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尤二姐)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类似这种言行在当时的人眼里当然也属于“淫”。这就像旧社会的妓院,有些人是去那里嫖娼宿妓的,有些人则是去吃花酒,在酒席上调笑,但只要去了妓院,就是嫖客。

    那么二尤和贾珍、贾蓉的关系到底属于什么性质呢?六十四回写到贾琏知道尤二姐、三姐“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意思是父子共同占有一个女子的禽兽行为。要真是这样,问题可就严重了。

    比较而言,尤二姐在《红楼梦》中的人品要差于三姐。因为六十四回最后,在贾蓉对尤老娘说贾珍出面做媒,将二姐给贾琏做二房,等生病的凤姐一死,就可以扶正,这里有几句关键性的话,如“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等等,于是就点头答应了。六十四回贾琏对尤二姐、尤三姐都有“垂涎之意”,“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但是“二姐也十分有意”。因此从“不妥”来看,和贾珍也没有到真正**的地步。不过当时按照一般的道德标准,像贾蓉那样言语轻浮,滚到尤二姐怀里等就算得上是“淫”了。而尤二姐非但没有严厉斥责,还在贾蓉与她抢砂仁吃时将嘴里嚼了的砂仁渣子吐在他脸上,这种行为即使在当今也有失检点,在当时那个年代自然就算得上“已经失了脚”,属于“无品行”和“淫奔”了。

    不过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尤二姐与贾珍之间是否有过性关系,而在于即使有的话,尤二姐自己应当负有多大的道德责任。

    二尤和贾珍父子的这种关系,和她们姐妹的家庭情况以及尤二姐的性格是分不开的。

    从六十四回贾蓉的一段话中我们可以得知,这尤二姐、尤三姐两姐妹和姐姐贾珍之妻尤氏不仅不同母,而且不同父。她俩是尤老娘与前夫所生,尤老娘再婚时带过来的。而且后来这个丈夫(即尤氏之父)也死了。用尤老娘的话说,从此“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贾珍)帮助”。所以家道艰难是贾珍、贾蓉得以乘人之危的根本原因,也是尤二姐很快就答应嫁给贾琏的基本原因。对于二尤姐妹来说,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有姐夫来帮助,是求之不得之事,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贾珍就利用尤二姐的性格弱点占便宜。尤二姐明明知道贾琏娶她是做妾,她也愿意。因为家庭经济状况使她感到即使做妾也是一种选择,当时的女性除了依靠男子生活没有别的出路。因此我们要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来看待尤二姐、尤三姐过去和贾珍、贾琏、贾蓉的关系,同情她们姐妹的不幸遭遇,而不是从封建道德观念出发来看待她们。而且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尤其是六十五回尤三姐对贾琏说:“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