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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的被改造与被再改造(1/2)

    在解读宝钗艺术形象塑造中,四十二回是最重要至少是最关键的一个回次。它通过宝钗的夫子自道形式,将宝钗天性的被改造,以及她自觉不自觉地按照封建道德规范的要求来改造别人的过程,生动地展现了出来。

    事情是黛玉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宴请她行酒令时,一不留神说了两句《西厢记》与《牡丹亭》的戏词引起的。戏曲、小说在古代是没有地位的,被正统文人看不起,所以戏曲家、小说家多不署名或是化名,这是包括《红楼梦》在内的众多名著至今在作者是谁这个重要而简单的问题上争议不断的根本原因。当时文章才被认为是正经东西,连诗词都可有可无。这一点在第九回宝玉上家塾前贾政训斥李贵的一番话里说得很清楚。如果男人茶余饭后说说戏词作为消遣,还问题不大;闺阁中的贵族小姐,张嘴就说戏词,在当时就会被人认为有失闺阁身份,甚至是不正经。所以行酒令之后宝钗把黛玉叫到自己屋里,开玩笑说要黛玉“跪下,我要审你”。黛玉后来被迫承认,央告宝钗不要告诉别人,保证“以后再不说了”。接着宝钗把自己的读书经历和对这类书籍的看法对黛玉说了一通,好在文字不长,照录如下:“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因为后来成为皇商了),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可想而知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所谓正经书是多么不适合于孩子读)。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男孩子)是偷背着我们(女孩子)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接着宝钗说了一番“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庚辰本二十二回脂批说,宝钗“天性从礼合节”。说她“从礼合节”十分准确,只不过“天性”是不可能“从礼合节”的,这是后天家庭教育与社会影响所致,而不是天生如此。脂批者也不是不懂,只不过是强调宝钗早就“从礼合节”罢了。从上面宝钗那段话里,我们清楚地看到儿童时代的宝钗和黛玉是一样的,“也是个淘气的”。也就是说,儿童时期人的天性都一样,很纯真。“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就是由于宝钗家的大人的严厉干预,于是宝钗原来的“习”改变了,新的“习”慢慢形成了。因此这可以看作是以家庭面目出现的封建社会环境对宝钗的一次成功的改造。所以黛玉和宝钗的一大区别是,宝钗过去也淘,现在不淘,而黛玉一直淘气。也就是说,黛玉的天性保持得好,而宝钗纯真的天性被封建家族的长辈们改造了,在家里第一次被改造,从一个天真活泼、喜欢追求自己喜爱的知识的女孩子被改造为恪守封建道德规范的少女,成了一个真诚信奉封建礼教而且还自觉动员别人信奉者。

    不过我们读到四十二回宝钗对黛玉的那些“思想教育”时,往往只看到宝钗受到封建礼教毒害深重的一面,而不大注意她天性中也有过和黛玉等女孩子一样的纯真的一面。我们往往强调黛玉和宝玉共读《西厢》的进步性,而忽略了其实宝钗比他俩读《西厢》都更早,读这些违禁作品更多,而且宝钗对这些作品的喜爱和熟悉程度惊人,决不下于宝玉、黛玉,否则不会黛玉一说就听出来。所以我们要看到宝钗在一个严厉的封建家庭中被改造的过去,对她的现状首先要有理解与同情之心。而宝钗的这个天性并没有完全泯灭,成为她被再改造的基础。

    宝钗的这个被改造过程许多读者都注意到了,但是有些读者却往往忽略了宝钗还有一个被再改造的过程。如果说宝钗第一次被改造是纯洁天性的逐渐丧失,那么她的再次被改造则是天性的局部复苏,实际上是对第一次改造的反改造,所以我称之为被再改造。尽管这次反改造不是人们刻意为之的,却是客观实际发生了的情况。宝钗的这个第二次改造即被再改造实际上从来到荣国府就开始了。当时她虽然一开始和母亲、哥哥住在梨香院,毕竟常常和宝玉、黛玉等在一起,她不可能不受到他们的影响。因此宝钗被封建礼教改造了的天性实际上已经开始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第一是宝钗少女天性的活泼有所恢复。

    虽然宝钗刚进荣国府时还没有修建大观园,但是宝钗的生活环境已经发生了两个变化。一个是她家里的“大人”的成分比过去单纯了。四十二回宝钗谈到过去在金陵家中被“大人”严厉管教的情形,我们虽然不能确知她原来在金陵时和哪些“大人”一起居住,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在住进荣国府的梨香院,身边只有一个慈母和一个只知自己玩乐的哥哥薛蟠,宝钗所受的束缚应该不会比金陵时大,只会小。第二,宝钗在金陵时的兄弟姐妹要么都分开住了,要么都被封建礼教改造了,所以平时交往的人际环境肯定不如如今在荣国府。而现在和宝玉、黛玉等每日生活在一个大院,接触多了之后,难免不受影响。于是宝钗活泼的少女天性就在潜移默化中慢慢复苏起来。

    第八回是宝钗第一次正式出场。第五回写到贾府上下各色人等对宝钗的印象,尤其是提到宝钗“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在封建社会闺阁小姐活动很少的情况下,这种普遍印象显然不是很短时间就能够形成的。接着在这回中提到宁府花园中梅花盛开,从游玩的情形来看,应该是春天赏红梅时节。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之前明确说是“秋尽冬初”。而第八回宝玉、黛玉在薛姨妈住的梨香院时,雪雁奉紫鹃之命送了个小手炉来,可见是大冷天了。因此宝钗正式出场的时间至少是她与母亲、哥哥来京住入荣国府半年多之后,也许已经超过一年。在宝玉、黛玉等的影响下,她的“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性格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变化。这个时候她说话虽然明显地比黛玉少,语气也不一样,但是与黛玉已经很熟了,宝钗不仅说:“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一面说一面还“把黛玉腮上一拧”。

    这个“拧”的动作对“罕言寡语”的宝钗很不寻常。我们不妨注意一下,在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少女、少妇中,谁说话最爱动手?除了王熙凤就是薛宝钗!不过王熙凤是对下人,拿簪子戳小丫头,动手打平儿,都是丫鬟奴仆;而宝钗动手的对象有两次是黛玉!

    宝钗来到荣国府的被再改造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二个阶段是迁入大观园之后。由于进一步摆脱了家长的束缚,在宝玉、黛玉等的影响下,在整个宽松环境的熏陶下,宝钗的这一被再改造的过程明显加快了。而我们过去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大环境和二元对立思维观念的影响下,很难注意到宝钗的这些微妙的变化,实际上这些都是宝钗在大观园这个特殊环境下再次被改造的进步。当然宝钗受封建道德思想的影响已经很深,有不少方面已经定型。但是大观园宽松环境对她的积极影响仍然需要我们注意。我们往往只看到宝钗对宝玉说过“混账话”,但是忽略了说这种话的时间都比较早,多数是在入园不久。我们还要看到她被宝玉顶撞本身也是宝玉对她的一种教育。尽管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宝钗,但是毕竟她有些话说得少了,有的不再说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宝钗迁入大观园之后,性格中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比如,宝钗与人熟了,也开玩笑,说话不再那么拘谨了。三十回由于宝玉对宝钗说,怪不得别人把你比作杨贵妃,“宝钗大怒”,不过还是忍住了,只是借机语带双关地说了小丫头几句,后来又借宝玉说戏名“负荆请罪”小小地讽刺了一下宝玉和黛玉。这种小儿女之间的玩闹,其实不必看作是宝钗有多深的心机,更没有什么恶意;倒不如说,宝钗在迁入大观园后,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的某些原本被束缚着的天性一点一滴在逐渐复苏。四十九回湘云挑头大吃鹿肉,宝钗不但关心宝琴,叫她吃,而且还针对湘云说的什么“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意思是好诗连篇开玩笑说:“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宝钗说话的活泼顽皮已经和其他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拿第二次对黛玉动手来说,这个变化就更加明显。

    四十二回黛玉一再“捣乱”,说话特别风趣,把大家都逗得乐不可支。尤其是看了宝钗让宝玉记的单子后悄悄对探春说:“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停,“揭发”说:“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看来宝钗拧人不是一回两回的了)?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当时热闹的情景,那个使劲“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的,还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宝钗么?既是,又不是。因为宝钗童年时代曾经有过、后来被“大人”们连打带骂烧掉**改造而消失了的“淘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回来了!

    其实细细想想,宝钗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拧她的脸,一点也不奇怪。五十六回宝钗还摸着平儿的脸,要她张开嘴,看看她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呢。

    第二是主动性与违背封建道德规范的行为增加。

    住入大观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