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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戏中戏白骨作祟怪 错上错长老遣大圣(2/2)

也与长老无关!”那三藏也是糊涂,竟然道:“八戒掘坑,沙僧立碑,贫僧设祭,孙悟空,你与那逝者披麻戴孝!”行者听了,跪下求道:“师父,小徒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与个妖精当孝子,岂不叫四海英雄笑话!”

    三藏道:“徒儿呀,这便叫谁作谁受!休怪他人!”那妖怪知计谋得逞,可羞辱大圣一回,乐颠颠道:“我去取孝衣!”也不知去何处转了一遭,变化了两套麻缞,自裹了一身,将另一身丢给行者。

    这厢八戒便掘墓穴,要与那“村姑”成殓时,道:”却还少副棺材!”

    那妖精急着作践大圣,道:“免了,免了”!这便叫‘土中来,尘 里去’, 何等超脱!”便草草将那假尸首埋了。筑了坟,立了碑。三藏设祭。祭罢,念经为死者超度亡灵。那妖倾耳一听道:”此乃《法华经》。”一时又道:

    “此乃《孔雀经》。”行者道:“这厮原是个和尚?”那妖醒悟道:“唐长老,那猴子还未着孝袍哩!”三藏令行者披缞哭奠。行者忍着愤恨,去穿丧服。心生一计,往那林子里跑,三藏急道:“猴儿你要敢溜,我即刻念‘紧箍咒’!”行者头也不回道:“岂敢,岂敢!老孙是去寻截柳木哀杖子,好拄着哭祭!”妖怪道:“好,好,想得比丧主还周到!”

    那行者去了林子,却不去攀树折枝,从耳中摸出金箍棒儿,吹口仙气,变作一截柳木棍,回来道:“师父,货齐了!”三藏道:“那便哭吧!”行者看那怪精,躲在坟那面,道:“师父,唤他过来,一道哭才显得热闹!”

    三藏道:“说的是!”便请那精怪凑近。那怪怯生生靠过来,还是离了行者约一丈远,遂哭道:“我的妻!”行者亦随道:“我的妻!”那怪发怒:“怎成了你妻!你该哭‘我的娘’!”行者遂道:“你的娘!”气得妖怪七窍生烟,过来欲与行者理论。行者觑他近了身,挥起“哭丧棒”一下将那妖怪打趴在地!

    那妖精吃了一惊,激灵一声,又抛下个尸首走了。这厢三藏气得脸都白了,“好你个怙恶不悛的孙猴子!”便欲开口念“紧箍咒”。行者大叫:“师父先莫念,听老孙把话说完!”便飞身去厨屋,拖出那只红狐狸来,道:“师父请看!”以此为证将事情前后叙说一遍。那三藏闻言,踌躇未决。沙僧正在师父身边,自语道:“在何处寻了只狐子哄人呢!”八戒也道:“就是!”

    三藏听见,指行者斥道:“一只野狐,两条人命,欲骗三僧!”行者道:“师父不信,可叫土地来作证家!”唐僧怒喝:“满天星宿皆惧你凶狠,休说小小土地!”一声“气杀我也”,遂将“紧箍咒”颠来倒去念叨,痛得行者满地打滚儿,将方圆一里地的草都轧平了。

    三藏正念得起劲,突见白马从农家院中挣脱疆绳奔过来,忽开口道:“师父,俺愿为孙大圣作证,适才那个女子是要害你!..”唐僧一愣,住了口。

    那行者才得喘息。沙僧闻言忿道:“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八戒也喝道:“畜生家胡说什么!”行者远远闻着这厢言语,捂着头叫道:“你这两个东西,端的畜生不如!”沙僧见师父一时踌躇,附耳道:“师父休忘了那马是猴子养过的,自然一条心!”唐僧连连点头、叫八戒牵白马走开。白马见无人信它,恼得咴咴直叫!

    沙僧道:“这农夫陈尸荒野,也怪可怜的。一道埋了吧!”唐僧应允。

    八戒拴马回来,与沙僧又动手,将那坟扒开,却不见那死村姑!两个也不吱声,将“农夫”下葬,合作一个大坟。两个假意哭了几声,又去三藏身边。

    那行者见白马被硬拽走,气恼得在草坡上顿足捶首,吼声如雷。沙僧故作害怕道:“师父,猴子犯了疯病了,一霎说不定使大铁棒抡咱们哩!”唐僧也不无心惊。沙僧叹道:“可怜两条性命,白白断送了!”三藏道:“谁道白白断送!我正欲摒遣那厮,又觉太便宜了他!正在思想——你俩却是何意?”

    两个皆道:“但随师父尊意!”

    正说间,忽听一阵木鱼响。三藏心惊道:“我的天,同道来也!贫僧恶名将传遍天下也!”果见一个老僧,身负经笈,笃笃敲着木鱼,嘴里呜呜喽喽念着甚经走来。那三藏慌得往树林里躲,却叫他瞧见,打个稽首叫道:“阿弥陀佛,贫僧参见法师!”三藏只好站住,还了礼,敷衍道:“长老何往?”

    老僧道:“朝西方拜佛求经!”三藏吃惊,见那僧人风尘仆仆,形容羸弱,装扮却是前朝。疑惑道:“敢问长老法号?”那僧人面色冷峻道:”慧嵬是也。”三藏更是不解,“圣僧果是慧嵬法师?”那僧人道:“孰真孰假,何必执著?”三藏称诺。

    老僧问:“你向何处行?”三藏道:“贫僧与法师同路!”那老和尚看一眼大坟,呵呵大笑问:“贫僧恪守戒律,不杀不妄,你却纵容顽徒行凶逞强,积下无边罪孽。谁与你同路!”三藏闻言,羞得无地自容。一迭声道:

    “孙悟空,贫僧与你是前世的冤家!不然为何偏偏遇上你这屠夫!贫僧今世休也!”放声悲啼。

    行者过来,上下打量那老和尚,冷笑道:“这便对了,这方是你真面目!”

    一把揪住,喝道:“快从实招来,老孙免你一死!”那和尚惶悚,却强支撑道:“贫僧早已将生死度外,却怕你这刁猴!”三藏气急败坏道:“悟空,你真是一条道走到黑,死不回头了?”行者叫道:“师父,徒儿已认出他真相——他果是那汉代和尚慧嵬,也欲投西取经,许是过雪山时受了症,在此间病毙,冤魂不散,遗骨作祟!这厮妒火大着哩,恐你取经成功,遂变化了,伺机祸害你!待小徒与你灭了他,便可看个明白!”挥棒便打。

    那和尚闪了几闪,见行者棒法解数周密,又欲留具假尸体,将真神走脱。

    不料行者早有防备,适间便念咒拘来土地,率阴兵埋伏在四匝,此时发一声喊,上下拦住去路。那妖精空中逃不脱,被行者跳起大喝一声,一棒打绝灵气真神,掉下来。化作一堆白森森骸骨!那土地也落下来,不解气,使刀乱砍了一阵白骨,又唤阴兵将“红儿”抬去安葬。

    行者叫道:“师父,请挪玉过来一看!”那三藏近前细觑,地上果是白骨。再看那和尚尸体,便是树枝草叶。欲信行者,却见沙僧一厢微微摇头,八戒也在挤眼,恍悟道:“你这厮,不是他两个提醒,几几乎被你这‘障眼法’蒙骗过关!”行者回头大骂八戒、沙僧落井下石。两个连声“冤枉”,道:“我等甚话未说,如何提醒师父?”只不认账。行者道:“即如此,为何不帮老孙说句好言?”八戒忸怩道:“师父恼你,俺人微言轻,不说也罢!”

    行者怒道:“好个呆货,竟见死不救!”沙僧道:“按理该帮师兄,只怕笨嘴拙舌,说得不圆全,师父更怒,一发都贬了。怕师兄心里过意不去,反欠我们情似的!其实师兄也不忍心把我们兄弟拖下水不是?——不说也罢。师兄,真是对不住了!”连连向行者施礼。

    行者闻言,如梦方醒,伤悲道:“俺晓得了,你两个是怕俺在此,事事显不出自己的本事,俺回花果山如何?再不与你等争功了!”两个俱变了脸:

    “大师兄,你说甚哩!我们岂是那种人!——明明是你不检点,屡屡破戒杀人,却又临死拉个垫背的,栽我们个不是!”三藏亦道:“三条人命,毁于一旦,竟还强词夺理东撕西咬!适间你既言要回花果山,为师成全你若何?”

    行者未想到师父真的糊涂至此,要撵他走,一时愣住了。三藏发狠道:“莫非还要贫僧再念‘紧箍咒’不成!”行者扑通跪下,含泪道:“师父若有气难出,便念那咒。小徒情愿忍受,乞师父千万留下小徒!”三藏道:“不敢,不敢,此处庙小,装不下你这大菩萨!”行者见师父心如铁石,悲声道:“师父,徒儿蒙冤,倒不在话下。只担心那西行路十停才不过走了三停,前头必定还有无数魔障险阻。师父,若你再遭了难怎么办?”

    唐僧道:“那悟能、悟净岂是吃干饭的!——便是有个三灾二难的,贫僧也不怕!心中有佛,正大光明,谁能伤我!”行者见话已说到绝处,再无回旋,心里一横道:“俺老孙何尝死皮赖脸求过人!——多次救过他,也算报了救命之恩了,不比上回,还欠他情似的——走!”主意己定,屈膝朝三藏拜了三拜。那唐僧还扭脸不受。行者礼数尽了,遂去那拴马处,抱着马头,呜咽两声,纵筋斗云凌空而去。那白马又仰天嘶叫送别大圣。

    唐僧见行者走了,心里方出了口恶气,吆喝道:“徒儿们,还愣着干嘛!

    八戒开道,悟净断后,走也!”两徒受到器重,欢欣鼓舞,个个卖弄手段,披荆斩棘,驱虎逐豹,护卫唐长老朝西而去。

    且说大圣腾云往东,不多时,瞧见下面一片无边无际碧蓝,原到了东海。

    心中一动,降下云头,在沙滩上坐下。看排排浊浪一层层从远处推来,撞在礁石上,发出哗哗巨响。海天辽阔,寂无一人。悟空遥望海天交融处,是他五百年未归故乡,感慨系之;又思自己下场,愤愤不平。想先时屈子投汨罗、贾谊屈长沙,忠良结局大抵如此!悟空愈想愈恼,愈恼愈想,洒几颗泪,说一阵话。看看日头西斜,把影子长长投在海滩上,方起身,自慰道:“虽是遭贬,却能返乡。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因祸得福吧!”遂拭干泪眼,腾云一阵风似地过了汪洋大海,望见花果山旧家园。

    悟空降下云头,只见昔日郁郁葱葱、四季常青的洞天福地变作穷山恶水,瑶草奇花易为荒草野蒿;山寨高墙圮毁,登山石径失修;也有几棵树结着稀稀落落的果子,揪一个尝尝又酸又涩;也有几道溪流瀑瀑流过,那水儿浮着枯枝败草又脏又浑。走着野草蔓延的山径,望着夕风中摇曳的野花,听着归鸟的啁啾,悟空心里一片凄凉。

    到了水帘洞,已无“水帘”。踏行入洞,只见一群猴子,正朝一石猴磕头。石像前供着几枚不红不青的山桃、杏儿,几串不紫不黄的葡萄、香蕉。

    一个小猴趁众猴叩头之际,偷了一串葡萄,被大猴发觉,劈面一耳刮子:“小贱爪,等不得穷迭①,也叫你大圣爷爷领了享,再吃不迟!”小猴哇一声哭了,葡萄还紧护在怀里不丢。

    悟空见状,好生不忍,说道:“罢了,罢了!小孩子家,就叫他吃吧!

    看那副尖嘴猴腮熊样儿,也怪可怜的!”众猴扭头,俱不认得他。一猴道:

    “你是哪山的老猴,跑来多嘴多舌?”众猴龇牙咧嘴,便要撵他:“又来个打秋风的。快走,快走!”悟空惊道:“你们不认得俺了?——俺是你们大圣爷爷呵!”众猴看看道:“像也不像,不像也像,焉知真伪?你若是大圣爷爷,该从天宫来,如何这般狼狈———件破斜襟直掇,汗渍斑斑;一条旧虎皮裙儿,虫蛀毛掉;饿得两眼深陷,瘦得皮包骨头;脖颈上灰有三寸,手心上茧子倒有三分。哪儿像个天宫享福的大仙儿!”又道:“一身行头不值半两银子,偏头上又套只值钱的金圈子,不伦不类,叫人生疑。”皆摇头,“不是大圣,不是大圣!倒像是‘穷而走险’,截道砸杠子之辈!”呼地围① 等不得穷迭——方言,没有耐性之意。

    上来,拉胳膊扯腿:“快从实招来,饶你不死!”

    大圣哭笑不得,“孩儿们快放手,谁说俺在天宫享福来?”一猴道:“青白朱玄四爷爷说的!”猴王道:“可是青龙白虎二元帅、朱雀玄武二将军?”

    众猴互道:“咦,这老猴看过咱的旅谱?”悟空恍然悟道:“却是俺糊涂了!

    俺离此山已五百年之久,那时你们还不知在谁腿肚子里来,怎么认得!——

    快去叫你们爷爷来,自有分晓!”

    众猴见他说的有理,便留下几个看着悟空,另几个撒蹦儿便跑。一霎便请来了青白二帅、朱玄二将,一见悟空,又惊又喜,皆跪拜:“大圣,你可回来了!”遂扶悟空正位上坐了,又唤众猴来参拜,虽比不了旧日光景,还有数千,黑压压一片,悟空自是喜悦。那四将帅又令掌烛摆酒,为大圣接风。

    一时灯火通明,酒肴齐备。悟空品酒酒不醇,尝果果不甜,心中亦作苦。问老猴这些年山上情景。四老猴道:“因大圣蒙难时,天兵曾纵火焚山,过火后一片焦黑,有数十年寸草不生。后来虽种植养息多年,终因伤了地气,故此草木萎靡,泉水不清,全无旧时景象了。”

    大圣叹息不已,亦道了自己脱厄护法、一路上的遭遇。说到因灭妖又遭谪贬,不免伤感。四老猴劝道:“此乃天意,叫大圣回家,有何恼的!俗话说‘树高干尺,叶落归根’,取甚破经,求甚正果!那唐三藏难伺候。功果成了,只怕伺候的事更多!言语怕冒犯了佛祖,行道伯冲撞了御驾。你性子又直,又有前科,不晓得哪会儿便得罪了这仙那佛的!他们互相通个口风,暗地下个绊子,叫你受无数的腌臜气,到最后落个‘姥娘不喜,舅舅不爱’,何苦来!在这花果山上,你是王是尊,上下左右,纵横捭阖,任意恣行,自由自在,是何等地快活!诚如古语‘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至理名言也!”

    猴王听了,连连点头,道:“众卿所言极是!今儿天晚了,明儿便与俺扯出旧日‘齐天大圣’旗号!俺再去那天上地下海里河里十洲三岛神仙洞府走一走,借些甘霖琼花,重新将这旧山水装扮了。你等也齐心协力,修路筑寨,招兵买马,重整花果山,再振大圣威,如何?!”

    群猴听了,喜气洋洋,奔走相告。悟空吃了一盅酸溜溜的椰酒,忽笑问青白二帅:“你们给小猴讲俺的故事,怎的只言“过五关斩六将’,不言‘夜走麦城’?”二帅谢罪道:“也是想美化大圣的意思。因之只说到大圣入天宫享乐便圆满了!”大圣摇头道:“不好,不好!凡英雄,必经种种坎坷,能屈能伸,能苦能乐,方是大丈夫也!”二帅道:“大圣所言极是,赶明儿召集众儿孙,请大圣拉一拉这五百年间无限艰难辛苦,功劳业绩,随令能歌诵的编成唱词活本儿,百年干载流传下去,岂不善哉!”悟空笑道:“横竖你们都拍马,幸亏俺是个清醒的,不然这花果山也得出个糊涂皇帝,娶狐狸子做老婆,吃忠臣心什么的。要不便听信谗言,说这个误国,那个谋反,一发推出午门斩首!”

    众猴听悟空说得有趣,俱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如此乐了半宿,各自安歇。

    大圣却睡不着,出了水帘洞,只见月光溶溶,满山遍野,一片光华。朝西望去,云霭缥缈,不见征人。思起西行路,恍如梦中景象。一会儿,朱雀将军巡山,见大圣赤着上身发呆,忙将披风给他披上,劝道:“大圣,山上风凉,又是一路辛苦,请回洞安歇吧!”随行的小猴也劝,悟空只好回水帘洞了,狠下心不去想唐僧,只盘算明日如何整治这荒山。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