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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施耐庵仗剑擒恶仆 孙不害饮血悼亡妻(1/2)

    没存想那块石板乃是活动的,翻转之后,露出的洞口约摸三尺见方。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洞口早爬出一个人来。

    施耐庵借着烛光一瞧,只见他年约三十上下,头戴博士帽,身披蜀锦袍,白净脸庞,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冒着贼光。这汉子爬出之后,用手背揉了揉眼皮,仔细地打量了空荡荡的暗室一阵,不觉舒了口气,旋即蹲到洞口,朝里面叫道:“快些出来透透气儿!”一头说,一头伸进手,一把拖出个妖妖娆娆的妇人来。

    这妇人裹着一幅洋红绉纱头帕,鬓边插着黄烘烘的钗环,脸上搽着浓浓的脂粉,描着弯弯的柳眉,穿一件闪金缎面小夹袄,系一条嵌丝绣凤胭脂红绫长裙子,妖妖娆娆、扭扭捏捏踅到那汉子身边,抻了抻裙子嗔道:“好杀才,把老娘诓进那地窖子憋了半日,如今却如何出得去?”

    那汉子笑道:“你我二人在那老贼坯眼皮下做了这些时露水夫妻,成日间提心掉胆,今日俺们两个不仅要争个名正言顺,立时还有一桩泼天的富贵哩!”

    那妇人又道:“哼哼,为了那几个贼男女,你却杀了个朝廷命官,俺还担心那清河郡主要生生剥了你那皮哩!”

    那汉子嗤鼻笑道:“好一个发长智短的妇人!俺的妙计自有好处,娘子只管跟着俺享福便了!”说着,挽起那妇人的长袖,走到那几个死难女子的尸身旁,指着她们说道:“瞧瞧,算你有福气,碰上俺这个‘智多星’,不然,就凭你与那老贼坯三年同床共枕的份上,早晚也须象这些贼妇一般吃上一刀!”

    施耐庵藏在暗影里,听着这两个男女絮絮聒聒,开初倒是糊里糊涂,不知他们是善是恶,一时拿不定如何举动。此时,一听到那汉子指着殉难妇女们骂“贼妇”,立刻明白不是好人。心中一怒,冷不丁叱咤一声:“两个狗男女哪里走!”一挥长剑跳了出来。

    两个男女吃这一喝,猛然一怔,还没回过神来,一柄冷嗖嗖的剑刃已然锁到那汉子喉头。那妇人一声惊叫,提起长裙却待要逃,施耐庵伸脚一绊,早“咕咚”栽倒在地上。

    施耐庵立目喝道:“你们是何人,藏在此处待要作甚?”

    那汉子缓过气来,眼珠骨碌碌一转,见是一个文弱书生,立时换了个笑脸,涎涎地说道:“啊唷唷!俺道是杀人魔君来了,却不道是个秀才公!俺们是朱府的下人,适才见官军杀人,怕枉送了性命,方才躲进这地窖子里的!还请好汉饶命!”一头说,一头便朝着施耐庵拜了下去。施耐庵正待再问,不料,那汉子倏地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膀子,一边朝那妇人大叫:“俺那小娘子,还不快帮俺收拾这穷酸么?”说时迟,那时快,说话间那汉子早一耸腰脊,倏地伸出左腿,直踢施耐庵下裆!那妇人见状,胆也大了,一骨碌翻身爬起,“呼呼啦啦”曳着长裙,伸出尖尖的十爪金龙,直抓向施耐庵的双目。

    这两个男女只道施耐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指望腹背齐下,立时便倒。他们哪知施耐庵那几招“快活剑式”,斗强敌虽嫌不足,对付他们却是绰绰有余。他大叫一声“来得好”,身形倏转,足下圭步飘游如风,霎时闪过那一腿两爪,手中剑按周天划个弧圈,怪蟒般早刺向那汉子眉心!

    那汉子见偷袭失风,待要撤身奔那屋门,施耐庵那柄湛卢剑何等迅疾,“嗤”地一声早戳上胯股,只听得那汉子一声惨叫,右腿洞穿,“扑通”倒在地上。那妇人却待要走,施耐庵反手一捞,早捞住她的裙带,收腕一扯,立时牵羊般扯了过来,紧接着肘弯一撞,撞中了她的气海穴,这妇人闷哼一声,立时昏晕,软蛇般瘫到地上。

    施耐庵一柄剑在那汉子袍襟上蹭上蹭下,揩干了刃上血迹,厉声问道:“好奸贼,再不说实话,这柄剑叫你身上再添几处透明窟窿!”

    那汉子此时哪敢再使诈,一边忍着腿上剧痛,一边抖抖地答道:“这个妇人,乃是俺家员外朱子奇的续弦夫人黄秀英;俺是朱府的管家贾二。只因俺贪恋她的姿色,两年前便做了一路。不料一月前俺们在小花园亭子里行那话儿,可可地被员外撞见,受了一顿责打。是俺气不忿,悄悄与秀英娘子商量,要将员外陷害,以遂俺两人之愿。”

    施耐庵怒道:“好个无耻之徒,你们是如何陷害朱老英雄的?”

    那汉子道:“俺员外祖上乃是梁山泊大寨的好汉,朝廷眼中的寇仇。这些年只因阖家东徒,俺员外不仅于朝廷有功,而且处处言行谨慎,加之急流勇退,躬耕林下,所以一直未曾败露。于是,俺为了报责打之仇,将此事悄悄儿报与了济南府平章衙署,指望除却这老儿,夺了这宅子,与黄秀英共享富贵。”说到此,那贾二“哎哟”两声,忽然住了口。

    施耐庵厉声喝道:“那后来呢?”

    贾二哭丧着脸说道:“后来,官兵和好汉们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俺一时害怕,便拉着黄秀英下了这暗室下的地窖,指望打完之后,便爬出去远走高飞。”

    施耐庵手腕一紧,剑尖勒入贾二的咽喉,瞋目问道:“你讲的是实话?”

    贾二答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施耐庵见问不出所以然,又恐迁延时辰,再生变故,于是收回长剑,待要去探那个洞穴,走了两步,忽又记起当日受秦梅娘诓骗之事,顺手从血泊里拾起一根麻绳,将贾二和昏晕的黄秀英拖到一处,背靠背捆了个结实。然后,踅到那洞口,先用剑尖探了探深浅,接着便伸双腿滑了下去。

    那洞穴却不甚深,人一下来,脚便站到实地,施耐庵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扇小木门,轻轻一推之下,那扇门忽然“吱呀”开了。

    门内悬者几盏明晃晃的明角风灯,照见一处方圆十余丈的大石洞,石洞四面摆着刀枪架子,插着十八般兵器。正面的三根撑柱上用铁链缚着三个人,居中那人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头戴软角逸士巾,身着鱼白万字锦袍,浓眉阔颡,颔下一部雪白的长须;左边一人葛巾短褐,面如涂炭,铁链子紧紧地勒着一身鼓鼓的疙瘩肉;右边缚着的却是一个少年女子,头罩银红罗帕,身着桃红色薄绫绣襦,下身裙子已被解下,只剩下一条短短的轻罗中衣,一根铁链拦腰缚在柱上。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左边那人,正是闯入阁子被擒的“活敬德”孙不害,右边的女子,却是进宅后便已失踪的燕绿绫。正中那个老者施耐庵未曾见过,他心中略略一默,立即猜出八成便是这宅子的主人——朱尚的父亲朱子奇。

    一见这三人还好好儿活着,施耐庵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他正欲奔过去为他们释博,忽听得左近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掉头一看,这石窟旁边却还有一个洞口,那窸窣之声正是从旁洞里传来。施耐庵只道里头藏着敌手,一挺长剑喝道:“宵小贼子,还不快走出来!”喝声已了,那旁洞里无人应答,只是那“窸窣”之声益发响得骤了,其中还依稀夹着“唔唔嗯嗯”的呻吟之声。

    施耐庵悄步走近,只见那洞口上竟挂着一幅绣帘,他伸长剑一把撩起,刚刚跨入一步,立时又大叫一声,托地跳了出来。

    只见迎面耸立着黑塔般一名元将,毡盔兜鍪,紫袍铁铠,卷毛须根根直竖,一双暴睛正紧盯着自己。施耐庵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在暗室中屠戮绿林眷属的卜颜帖木儿!顿时一股愤火从胸中燃起,吼一声,挺剑便直刺卜颜的胸口。

    那元将却也作怪,既不答言,又不还手,施耐庵长剑刚刚触到袍铠,只见偌大个身躯倏地晃得一晃,紧接着直僵僵地扑面倒了。

    施耐庵怕他使诈,走过去踢了一脚,却是**的,依然无声无息。施耐庵心中诧怪,俯下身板过他的脸来一看,不觉愣住:只见这元将脸色发绀、双睛突出,口鼻流出黑血,已是死去多时!他正自惊疑,只听那“窸窸窣窣”之声已然又响,一时顾不得去推测卜颜帖木儿的死因,撩开门帘走进洞内。

    比起外面那石窟,这个旁洞却又是一番景象,只见四壁糊着亮绿色薄绸,墙角还摆着些衣架、箱笼和梳妆台子。施耐庵就着烛光一看,这秘窟不足丈来见方的地面上,叠罗汉般躺着一堆人,正是先前在暗室中见过的那些被官兵俘获的妇女。此刻,十七八个女子早又被堵了嘴,缚了背,横七竖八人叠人扔在地上,被压在下边的人已然无了声息,只剩得躺在上边的几个女子尚在挣扎呻吟。

    施耐庵明白那“窸窣”之声便是由她们所发。眼见得这秘窟中气息污浊,这些娇弱女子受缚多时,嘴里又塞着物事,这一阵挤压憋闷,只怕有性命之忧。想到此,他不觉心中一紧,一步奔近,急忙将上边的几个女子扶坐到墙边,然后小心翼翼将压在下边的那些女子一一分开,然后一一为她们扯出口中之物,解了臂上绑缚。只有最下边的两个女子由于重压,已然口鼻渗血,昏晕不醒,施耐庵使出当年从叔父施元德处学得的几手推拿功夫,在那两人气海、风府、命门等大穴上揉得一揉,两个女子气息如缕、眉目耸动,长呻一声,立时悠悠醒转。

    众妇女绑缚解除,喘息方定,整整鬓发,理了理揉搓得皱巴巴的裙袄,围着施耐庵扑地便拜:“多谢壮士搭救,倘再迟来片刻,小女子们只怕都命归黄泉了。”

    施耐庵摆一摆双手,对众女子说道:“休要如此,这石窟之中憋闷得紧,可不是说话的处所,速随俺出去,外面还有人须救哩!”

    说毕,一转身出了那秘窟。众妇女互相搀扶着,也陆续跟了出来。

    外面的石室里,三个人缚在柱子上,头颈低垂,双目紧闭,只剩得鼻息一缕,细如游丝。施耐庵不敢怠慢,先解下居中的老者,接着再解了孙不害、燕绿绫的绑缚。只见三个人已然昏晕多时,肩胯上血迹斑斑,显出被拷打的伤痕。

    众妇女一见,早有几个人赶过来,将三个昏死的人左右扶掖住,一齐随施耐庵鱼贯出了石窟门。好在那洞口仅有一人左右深浅,你推推我,我拉一拉你,不消半个时辰,二十二个人已然爬了上来,进入了上面的暗室。

    施耐庵最后一个爬出洞口,他刚一站稳,就只见一众妇女又哭又骂、连吼带叫,一齐向缚倒在地上的贾二扑去,立时,雨点般的卷头唾沫兜头盖脸洒到他的身上,吓得那贾二杀猪也似叫了起来。

    施耐庵情知这些女子饱尝艰辛,此前必然受过贾二的欺凌,心中愤怒压抑难禁,亦在情理之中,不过倘若一顿狂揍,将他打死,却去哪里问清许多事情的原委?想到此,他上前一步,便欲制止那些如疯似狂的妇女。

    蓦地,只听得身后“啊也”一声长吁,他赶紧回头一看,只见那老者已然欠伸一阵,双眼睁开,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两眼朝暗室之中睃巡一遍,仿佛对面前的情境感到十分诧怪,不觉问道:“呵呵,俺却如何到了这里?你们是何等样人?”一边问,那眼睛已然瞧见兀自昏晕不醒的燕绿绫,神色益发惊诧,喃喃说道:“咦,这不是燕家侄女么,却如何昏倒在此处?”

    施耐庵走过来唱了个大喏,问道:“请问老伯可是朱子奇朱老英雄么?”

    那老者打量了施耐庵一阵,点点头道:“正是老朽。请问足下又是何人?却如何闯进了俺这宅子?”

    施耐庵报了姓名来历,又把半日来的种种变故简要叙说一遍。朱子奇脸上的神色时而惊诧、时而疑虑,时而悲愤,时而恼怒,待到听见施耐庵说到贾二被擒之时,这老儿倏地须发戟张,怒眦欲裂,一双喷着火的眸子满屋搜寻,嘴里暴雷一般地吼道:“那小淫贼在何处?俺要将他千刀万剐,方雪心头之恨!”

    施耐庵见他年事已高,怕一时愤极伤肝,忙将他扶坐在正中的那把交椅上,说道:“朱老伯稍安勿躁,今日之事,曲折诡异,尚有许多情节不明,贾二那贼已然重伤被缚,自然听凭处置。不过,还请老伯将种种情事剖明一二,以释心中疑团。”

    朱子奇点点头叹道:“唉唉,老夫一世谨慎,不想今日遭此惨变,这都是姑息养奸、蓄虎贻患所致!”叹毕,他便扳起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唉,既然足下乃是绿林一脉,又与犬子朱尚相熟,俺也不相瞒了,只好把原委细细道来。先祖乃梁山泊大寨神机军师朱武,宋公明被害之后,先祖一气之下,与那樊瑞、公孙先生一道弃了官诰,打算回到蓟州,重招旧部,再聚山林,继承梁山未竟之业。三个英雄走到这肥城伏牛山下,那公孙先生忽然指着绵延的山峦说道:‘咦,此处山形地脉,大有藏龙卧虎之象,他年若举义旗,却是个好去处!’俺先祖与樊大英雄一向敬慕公孙先生,听了此言,立时便深信不疑,于是,三个英雄便在这山麓下结茅为屋,一住便是三年。”

    施耐庵听到此处,心中忖道:自幼在勾栏瓦舍听讲“宣和遗事”,都道公孙胜、樊瑞、朱武等人在宋江死后,弃官入山修行,一齐做了全真道人,却不道他们竟还有这桩公案!

    朱子奇续道:“迄后二百余年,梁山兄弟天各一方,加之年年战乱,互相间已然无有往来。至正五年,俺便辞官归隐到少华山祖籍,本待作一个林下隐逸,以终天年,谁知一件竟想不到的事情,又勾起了俺心中的旧愿。”

    “一天夜晚,俺那八旬老母忽然病重,弥留之际,把俺唤到床前,喘喘地说道:‘我的儿,为娘有一桩泼天大秘要传与你!’说着,执住俺的手,摒退室内众人,悄声说道:‘当年你的先祖与公孙先生、樊大英雄隐居肥城伏牛山,指望借那地势,重振替天行道大业,于是便在那山麓下边暗暗掘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