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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莽县令乔设鳌山会 奇书生姑射春灯谜(2/2)

叉手伫立,径自嘿嘿冷笑。笑了两声,只见他袍袖一卷,早又将那两贯制钱卷到手里,朝着那虬髯官儿吟道:“大人慷慨设谜,晚生侥幸发市,区区黍米制钱,舍与百姓度饥!”吟毕,转身对围观的众百姓叫道:“众位父老乡亲,这一箩黍米、两贯制钱,请拿回去度一个元宵佳节罢!”说毕,手臂一扬,将那两贯钱“唰啷啷”抛进人丛。有几个胆大的百姓奔了过来,“嗨”一声抬起那满满的一笸箩黍米,叫一声:“这都是俺们的血汗,索性分了罢!”

    霎时间,灯篷里鸦飞鹊乱,众百姓饥馑之年也委实饿得慌了,立时蜂拥而上,拾钱的拾钱,装黍的装黍,不多时,笑呵呵地一哄儿走了个净尽。

    那虬髯官儿设谜儿输了道行,一时吃瘪,大庭广众之下哪能食言,心里暗暗叫苦。一边眼睁睁看着众百姓分了制钱黍米,一边钦佩地注视着面前这游学士子,半晌不发一言。

    稍顷,那吏员在耳畔轻声说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官府钱粮,你便罢休不成?”

    一句话提醒了这官儿,他眨了眨双眼,喝道:“都是这野秀才弄鬼,还不与俺拿下了!”说毕,“铮”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便要寻那士子。

    只见灯篷之下,空空如也,那游学士子适才分明站在众衙役圈中,眨眼间却失了踪影。虬髯官儿正自惊诧,只见那吏员双手从案头上捧起张纸头呈了上来。

    虬髯官儿摊开一看,只见纸头上写着数行蝇头小楷,却是一首打油诗:

    “大腹长喙,昼伏夜行,嗜血无厌,嘴脸狰狞。幺么小丑,名之曰‘蚊’,谨告谜底,休再横行!”

    虬髯官儿一时忘形,连声赞道:“好谜底,好谜底!怪道俺猜它不出!”

    那吏员却附耳说道:“大人,这穷秀才忒也可恶,他这道谜语,骂你是吸血虫哩!”

    虬髯官儿不羞不恼,脸上抹起一阵赞许的神态,摆摆手道:“撤灯罢会,退堂,退堂!”

    话犹未了,只听灯篷外陡地响起一声大叫:“慢来,慢来!”随着叫声,只见一道黑影凌空掠过,“豁喇喇”一声大响,县衙墙头倏地跃下一个人来。

    只见他头挽太极冠,身着明黄道袍,袍带上斜插着一把尘帚,两撇浓眉斜挂,一双豹眼环睁,说什么超凡脱俗方外士,分明森罗殿内黑煞神。这游方道士满脸漾着怪笑,踅进灯篷,忽然跨上两步,一把攥住虬髯县令的手腕,瞠目喝道:

    “阿腾铁木儿大人,你做的好事!”

    虬髯县令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挣脱道士的手掌,一边说道:“道长究竟有何见教?”

    游方道士嘿嘿冷笑道:“俺把你这不知死活的赃官!如今举国大乱,盗贼蜂起,江淮乱党已然遍及齐鲁,半月前刘福通、吴铁口余党逃窜济南,破了省城大狱,青、滕、济、兖等数十州县已然草木皆兵!这长清县与济南近在咫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去修缮城池、缉拿乱党,却在此张灯结彩,寻欢作乐,你、你、你、你敢莫不想要这颗驴头了么?”

    虬髯县令听了这番话,脸上漾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他望了望眼前这游方道士,暗暗忖道:区区一个云游道士,如何晓得这些军机大事?再说这些时县境内太平安宁、鸡犬不惊,哪里见什么盗贼踪迹?敢莫是这道士饿慌了,口出大言,想在此讹诈些钱财不成?想到此处,他问道:“多承见教,下官敢不闻命?不过,能否请仙翁昭示来历?”

    道士听毕呵呵笑道:“区区七品县令,也想知道俺的来历?说出来怕不吓你一跳!俺,华山紫云洞坛下银镜先生,大元朝济宁路总管帐下记名副将公孙玄是也!只因半月前群寇大闹济南城,内中走了一名朝廷软犯,俺奉‘山东王’护廓大人与济宁路总管董大鹏之命,沿线缉拿归案!”

    虬髯县令忙问:“不知这软犯又是何等样人!”

    公孙玄道:“此人姓施名彦端,又号耐庵先生,乃是浙江钱塘县的一名潦倒书生!”

    虬髯县令听了,不觉失笑:“俺听了半日,只道是走了一条铜头铁臂的混世魔王,没想却只是个书生!堂堂天朝,竟为了此等人物兴师动众,未免小题大作了罢!”

    公孙玄听毕,不觉怒声斥道:“你这赃官知道个屁!休看这施耐庵只是一个秀才,这些年却出没于草野之中,奔走于江湖之上,妖言激众,四处煽惑,所到之处,便似播火的祝融,立时就撩拨出几只潜藏的猛虎,燃起反叛朝廷的烽烟!眼下此人又胸藏一宗绿林中的绝世大秘密,要去寻找当年梁山泊叛党余孽,倘若叫他唤出那一百零八名魔头的后代,齐集到叛贼麾下,不要说你这个小小县令的驴头保不住,便是大元朝的锦绣江山也危如累卵了!”

    虬髯县令一听,心中猛地一动,蓦地又记起适才大闹灯会的那个游学士子,敢莫他便是施耐庵?想到此处,他嗫嗫嚅嚅便要将此事说出。赓即一想:天下如此大,秀才多如牛毛,偏偏这施耐庵便闯到了长清县?世上决无如此巧事!

    虬髯县令正自疑疑惑惑,只见那公孙玄双眼骨碌碌在灯篷里扫视了一圈,忽然奔到案头,一把抓起那张写着谜底的纸头,仔细审视一阵,蓦地双眉陡竖,怪眼圆睁,立目喝道:

    “县尊大人,这纸头从何而来?”

    虬髯县令心下一凛,连忙支吾道:“这个,这个,乃是卑职门下一个清客写的谜底。”

    公孙玄听毕,双手团成一团,将那字条揉在掌心,骂一声“咬文嚼字,一派胡言”,扬手便要掷到脚下。他一条手臂恰才抬起,猛觉得腕骨上一紧,紧接着一声嗄哑村人的喝叫在耳畔响起:“等一等!!”

    这一声大叫仿佛暗夜中陡起一声霹雳,饶是这公孙玄胆儿大,亦自吓了一跳,他一扭腰脊挣脱束缚,跃开两步,说话间早掣出腰间尘帚,瞪目看去,不觉惊呆了:

    只见灯篷内立着一条大汉,身躯奇长,形销骨立,一张长脸上抹两撇虾须吊眉,嵌一双泛青鱼眼;两颊深陷,双颧凸出,头戴一顶镶珠镔铁毡盔,身着一领海天青团花战袍。就在一抓一纵之间,公孙玄手里那张纸头不知如何早已到了他的手里。此时,只见他一边展读,一边眉目耸动,神情似嗔似喜,似惊似怒。

    公孙玄认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元朝新任济宁路总管、声威赫赫的“三界无常”董大鹏!不觉收起尘帚,挥一挥袍袖,迎面唱了个大喏,说道:“俺只道遇了江湖魔头,不料却是董将爷。贫道这厢有礼了!”

    董大鹏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那虬髯县令面前,嘿嘿冷笑两声,蓦地肩膊一耸,早抓住了虬髯县令的脊梁骨,厉声喝道:“好个瞎眼奴才,分明放走了朝廷钦犯,却在此拆白掉谎!”说着,一抖手中纸头,瞠目斥道:“这究竟是何人所写?”

    虬髯县令见他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先自吓了一跳,此时被他抓住脊梁骨,仿佛楔入了一只钢爪。他也不呻唤,想了想,慢慢说道:“卑职该死!这乃是一位过路的秀才所写,卑职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董大鹏怒道:“什么过路秀才!这施耐庵的字迹,点、横、撇、捺,哪一笔瞒得过俺这双眼去?煮熟的鸭子教你这赃官放了生!可惜了你爷娘给的你这双眼!”说毕,他那只瘦骨伶仃的长臂也不知哪来这般骇人的力道,将虬髯县令滴溜溜拎得转了几圈,只一送,便将他掷倒在阶砌旁。

    在场众人听董大鹏这一说,一齐惊呆了,痴痴地立着,半晌回不过神来。在一旁早恼了的公孙玄,须眉倒立、怒声如雷,大踏步奔了过来,手腕一抖,早从一个衙役腰间拔过一把朴刀,喝一声:“赃官,放走了钦犯,俺拿你这颗驴头回去交差!”说毕,将那虬髯县令劈胸提起,兜头便剁。那官儿既不闪避,也不惊惧,只是嘻嘻乱笑。

    董大鹏身躯一闪,早插到公孙玄面前,哑哑笑道:“银镜兄刀下留人!”

    公孙玄收回刀势,不觉诧道:“董大人,朝廷早有明令:施耐庵乃名教罪人、衣冠败类,知情不举,杀无赦!这赃官私纵钦犯,罪不可逭,大人如何便要回护他?”

    董大鹏也不答话,忽然仰头发出一阵哑哑怪笑,那身骷髅般的骨架也仿佛“轧轧”作响,那笑声犹如空山枭鸣,令人浑身起栗。笑毕,他以手加额,扬颔说道:“银镜兄差矣!这位县尊大人不仅无罪,而且是一个大大的功臣!试想,那施耐庵自离了济南,潜踪晦迹、昼伏夜行,既有江湖强贼庇护,又有丛山峻岭藏身,俺千里追踪,遍地搜索,把这青、滕、济、兖十余州县几乎篦子般篦了一遍,兀自不见他的行踪。亏得这位县太爷想出这设奖猜谜的玩艺,撩拨得这穷酸技痒,可可儿露了行藏!你道他这功劳大是不大?”

    一番话说得那县令暗暗打了个冷战。那公孙玄却是茅塞顿开,不觉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果然!真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赃官歪打正着,俺们正好拿人受赏!董大人,此时不捉那施耐庵,更待何时!”

    董大鹏哑哑笑道:“银镜兄稍安勿躁,长清县以西,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区区一个施耐庵,已成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上天去!”说毕,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扬手掷到那虬髯县令面前,说一声:“足下功不可没,待俺拿了施耐庵,再与你请赏!”说毕,只见暗夜中呼喇喇涌出数十名蒙古长刀侍卫,拥着董大鹏、公孙玄溜缰上马,霎时便隐入了夜幕。

    此刻,灯篷里只剩下那虬髯县令兀自怔怔地瘫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约摸一盏茶功夫,他缓缓站起,一番奇变委实出人意料,听了董大鹏那番话,兀自不敢相信,懵懵懂懂只道是在梦中。此刻,他望了望眼前,分明躺着那一张银钩铁划的谜底,而面前仿佛还留着那游学士子的气息,他默然良久,脸上神色变幻,不知是惊是悔、是忧是喜?

    适才见了董大鹏那凶神模样,吏员衙役们怕惹了狐骚,一个个忙不迭躲了。此时一见无灾无难,大伙儿便又从树影墙角里走了出来,揉腰的揉腰、捶背的捶背,七嘴八舌地趋奉起来:“老爷金钩钓鱼,不想钓出件大功劳,可喜可贺!”“老爷神机妙算,哪里是斗灯谜,分明是引蛇出洞,可可儿便叫那施耐庵上了钩!”

    虬髯县令捺着虬髯,仰着头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摇头叹气,也不答理。

    良久,忽然沉脸竖眉,挥挥手道:“休要啰唣,本老爷要安歇了!”说毕,揣上董大鹏留下的银子,拂袖走入了县衙。

    众人讨了个没趣,只好怏怏散去。虬髯县令捂着怀中那锭纹银,心里仿佛揣着个鬼胎,施施然走入了县衙后庭,推开厢房槅子门,剔亮了昏昏蜡烛,正待唤醒县令夫人,好将这一腔心事诉与内人知道,谁知他一撩罗帐,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县令夫人”并未娇卧锦衾,却似蜗牛般蜷缩在墙角,定睛一看,她双臂倒缚,嘴里堵着一团破布,只穿一身薄薄的寝衣,兀自冻得索索发抖。

    虬髯县令正欲失声大叫,猛觉着肩头按上了一只手,接着响起一声舒徐从容的问话:“县尊大人,别来无恙?”

    虬髯县令浑身一凛,掉头一看: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斗灯谜的游学士子,只见他长衫窄窄,大袖飘飘,依然一副闲适潇洒气度。

    虬髯县令只道此人早已远走高飞,或是堕入董大鹏的罗网,哪里料道他又在眼前现身?事出仓卒,他只说了一句:“你、你、你真是那朝廷钦犯施、施耐庵?”只听那士子从容笑道:“正是晚生,今日幸会,真是天缘凑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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