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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宴名园顾逖飞柬帖 闯淮安枭雄设奇谋(1/2)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元人小令,乃是七百年前一位词人所作。元朝英宗硕德八刺当政年间,监察御史张养浩感慨朝廷**、民生凋敝,吟成了这一首千古绝唱《山坡羊·潼关怀古》,真可谓慷慨悲歌,字字惨痛。然而,彼时正值元朝气数未尽,燕都城里,遍地金紫,秦淮河上,溢脂流红,朝野上下只顾得纸醉金迷,歌舞升平,浑不觉偌大锦绣江山内囊子早空了下来,哪里顾得上去理会这区区一首曲词?

    时移世易,未曾过得一个甲子,这元朝的大政竟然被一个词人不幸而言中,元顺帝尚未从绮罗丛中醒转,十八座军州早已烽烟陡起、刁斗处处,黎民百姓熬不住暴政淫虐,揭竿而起,成吉思汗、忽必烈精心构筑的元室宫阙豁喇喇早塌了几个殿角,已然是风雨飘摇了。

    此时正值元顺帝至正十五年仲春季节,地处京杭大运河腹地的淮安府城里,店铺冷落,游人稀疏,早已不似往昔的繁华喧阗。这一日傍黑时分,守卫南门的元兵正要关上城门,叵料可可儿闯进一个人来,只见他青衿芒鞋,风尘仆仆。一领皂布直裰大襟撩起,斜斜地漫挽在腰间,头上梳一个盘龙髻子,胡乱系一方汗渍斑斑的头巾,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朝两个把门的将士拱一拱手,大咧咧地便要踅进城门。

    两个门卫望了望天色,已然是暮蔼四合,月上柳梢;再瞅一瞅眼前这个汉子,竟是如此托大,不由得怒从心上起,吼一声,抢上一步,齐刷刷“铮”地拔出了腰间长刀。

    也难怪这两个门卫如此动怒。须知自从至正初年白莲教首韩山童中原起事以来,大河以南早已成了鏖兵的疆场,元廷一夕数惊,风声鹤唳,把那本来就十分严酷的禁令又加了几分,什么寻常百姓不许自铸铁器,十人以上不准聚会,没有官府帖子不许穿州过府等等。至于“流贼”出没的都道府县,一律实行宵禁。这淮安府正处江淮腹地,又是白莲教“乱党”“流窜”京畿的咽喉重镇,几年前便已颁了朝廷明令:城门迟启早闭,辰时开关,酉正闭关,军民人等错过了时刻,一律不准出入。就是此刻单独在街衢巷陌行走,一旦查出,轻则拘押罚了钱谷,重则视为“乱党”一刀剁倒在辕门。此刻,眼见这汉子不仅犯了禁令,而且兀自风风火火地径直闯关,两个元兵早气得虬须直竖,那两把寒气森森的蒙古长刀已然劈上了他的头顶。

    那汉子也不退避,缓缓地抬起右臂,呼吸之间忽地攥住了那欺得较近的门卫的手腕,左手在蒙满尘垢的脸上抹得一抹,刹那间双目暴睁,低低地喝了一声:“巴图鲁,认得俺么?”

    这一抓、一抹、一喝,倒叫那元兵征得一怔,仔细打量了眼前这汉子一番:只见他生得黑矮墩实,灶君般的黑脸上倒卧着两撇浓眉,左眼下一颗肉痣上还缀着长长的一绺汗毛,煞是惹眼。这元兵不看便罢,这一看竟似那经了霜的荞麦秆儿,霎时矮了半截,脊梁上沁着冷汗,嘴里兀自哆哆嗦嗦地嘟囔:“你是、你是吓……吓……”

    另一个元兵走了上来,吼一声:“管他是黑是红,犯了禁条便须吃俺一刀!”说话间长刀已然冷森森剁了过来,看看就要斩上脑门,这元兵猛觉着手臂一麻,耳边猛然轰轰地响起一阵呵呵怪笑:“乖乖,敢来撩虎须?”只见那汉子双臂轻轻一送,两个元兵仰八叉瘫倒在城墙边。

    漫说是两个小小的兵卒,便是元朝的满廷将相,以至九五至尊元顺帝妥欢帖木儿,一见了眼前这条大汉,也须大大地吃上一惊。这闯关的汉子不是别人,乃是搅乱了元朝半壁江山的一条大虫,有名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此人原是海州的一名盐贩,几年前趁着元廷失道,群雄蜂起之际,振臂一呼,啸聚淮扬,驰骋江南,不数年打下了整整半个江浙行省。此的,这个绿林魔头不去吞州并府,却只身来到这淮安城,不知又要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乱来。

    两个元兵一旦认出张士诚,魂灵儿早已出窍,哪里还敢罗唣,一叠声求道:“吓天大将军要逛逛俺这小小淮安府城,俺们哪敢盘问,敬请尊便,敬请尊便。”

    张士诚拍了拍双手,低声喝道:“哼,你们不问俺,俺倒要问一问你们:近日来这城门可都是你们两个把守?”

    两个元兵连忙答道:“正是,正是。”

    张士诚道:“可曾见一个面庞清瘦、庄户人打扮的中年秀才从此处经过?”

    两个元兵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半晌开不得口。每日从这城门路过的人少说上百,中年读书人只怕也象那过江之鲫,哪里记得这许多?唉唉,这吓天大将军只怕今日吃错了药,没的偏要打听个什么读书秀才作甚?

    那胆大的元兵呐呐地答道:“大王爷爷,小的委实记不住你寻问的这个人,要不俺满城打听打听,改日给你老人家捎个帖子罢。”

    张士诚哼了一声,跨上几步,一抓抓住两个元兵的头皮,吼道:“放鸟屁,记不起来,俺便扭下你们这两颗驴头来!”

    这一抓仿佛套上铁箍,两个元兵立时钻心般疼了起来。忽然,一个元兵叫道:“大王爷爷放手!”

    张士诚闻声松了手。那元兵一边揉着头皮一边赔着笑道:“亏得大王爷爷这一抓,触动俺脑里的机括,倒真的记起一个人来,模样儿极似大王说的那副形态,仿佛是两日前进的城门。不过,小的看过他的护身关防,名字叫个什么张二。”

    张士诚一听,点点头自语道:“这就是了。”说着,他忽地以手加额,呵呵大笑三声:“哇哈哈,施相公慢走,俺张士诚到底寻着你了!”笑毕,也顾不得望一眼呆瞪瞪瘫在城墙根上的两个门卫,两脚登登地搅起一溜黄尘,刮风也似地大踏步奔进了城门。

    话说这淮安府城西街北头,有一处极幽静清丽的园林,名唤“耸碧院”,乃是唐朝名臣第五琦任江淮盐铁租庸使时所建,经过历朝州府职官加意经营,真个是廊榭通幽,曲院风荷,亭台如画,屐痕留香。有几个儒雅风流的府吏更在园内广植常青花木,使得一个小小的园子益发葱茏满目、处处绿荫,令这“耸碧院”的名头佳誉远播,尽管比不上苏州的拙政、扬州十二桥,却也别有一番情趣。近几年来,江淮一带连年荒旱水涝,加之战乱频起,干戈不息,大队剿“贼”的元兵铁骑时时过境,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雉尾毡盔的莽将,今日狼来,明日虎去,好端端的一处园林,成了呼幺喝六、揸拳试马的场所,把个“耸碧院”糟蹋得不成样子,就连那淮安知府李齐也只好摇头叹息。

    谁知无巧不巧,正在这位黄堂知府慨叹之时,半月前却意外地遭遇了一桩小小的喜事。一位大大有名的风流名士驾临淮安,此人姓顾名逖,雅号遐举居士,祖籍兴化县,乃是李知府当年会试中进士的好友,两个人同科同榜,又同时中在一甲二十名之内,这次顾逖卸了浙江嘉兴同知,进京交割,顺路专程拜访同年老友。李齐直喜得眉欢眼笑,立时命人整治好那“耸碧院”,张灯结彩,洒扫庭除,把那小小园林布置得花团锦簇。连日来在园内飞流觞、续华章,把手叙旧,诗酒唱和,嘉宾美酿,雅士名园,这一番小小的宴集,不愧为淮安城内这些年月里少有的盛事。

    聚会到了第三日,那顾遐举突地变得闷闷不乐起来。李齐心中诧异,询问端倪。顾逖叹道:“年兄哪里知道:如今世道浇离,天下汹汹,你我将来都不知道葬身何处!此刻把酒临风,金樽对月,可惜缺了一位海内独一无二的慷慨悲歌之士与你我一起披发长吟。”

    李齐忙道:“年兄说的可是那名满江南的风月主人倪元镇先生么?”

    顾逖连连摇头:“倪瓒只会唱他那些‘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柔靡之音,哪里比得上此人的气概恢宏、嵚奇磊落!年兄枉为江淮子弟,难道没有听说过那词章惊鬼神、胸襟揽**的耐庵居士钱塘施彦端么?”

    李齐一听,禁不住眉目耸动,忙问道:“下官局处小邑,竟不知天下有如此异人,真个是懵懂颟顸,也不知这施耐庵居士现在何处?”

    顾逖拈须笑道:“这个不难,听说他早已离了钱塘,隐居在兴化白驹场老家,晚生一纸书信,当可克日相见。”

    李齐大喜,连忙叫人搬来文房四宝,顾逖撸袖挥毫,立时修下书信一封,知府衙门的快马立时便送往兴化。

    谁知左等右等,一直等了十天,那施耐庵却是杳如黄鹤,不要说他的影子,便是回函也未见一封。把李、顾二人一腔兴致都浇冷了。那李齐暗想:只怕这施耐庵未必是什么嵚奇磊落的雅士,担着这名士的架子,竟然如此不通人情。而顾逖心下却嘀咕道:未必淮南一带又起了战乱,把个施彦端隔在兴化,无缘赴会?

    就在两个人心中七上八下之时,却出了桩异事。这一日,李齐见顾逖闷闷不乐,特地又在“耸碧院”整治了一席华宴,招集淮安城内有脸面的绅衿耆儒作陪,替那遐举居士消除羁旅之愁。又破例地请了丽春馆内新聘的有名歌妓小帘秀度曲助兴。新月初绽,竹影婆娑,珍肴罗列,粉黛环围。众人为顾逖劝了几巡酒,李齐便唤上乐班上堂演戏。只见那小帘秀果然名不虚传,罗衫乍乍,锦裙轻荡,莺声燕语,抖云肩、舒翠袖,唱了一阕〔双调·夜行船〕:

    “驿路西风冷绣鞍,离情秋色相关。鸿雁啼寒,枫林泪染,付与旅愁一片。

    丈夫有泪不轻弹,都付与关山。苏台景物浒墅关,月下倚棹曾看。野鸥水边萧寺,乱云马首吴山。”

    众人渐渐听得入港,猛听见园门那边响起一阵嘈嚷之声,一个衙役踉踉跄跄地奔进园来,伏地禀道:“启禀老爷,海州参将董大鹏大人驾到,此刻人马已然到了园门。”

    李齐一听,不觉疑窦丛生,什么董大人,俺与他素无交往,海州、淮安远隔数百里,他夤夜到此又有何事?便是公务,也不必如此直闯雅会,扫人兴致。想到此处,李齐吩咐道:“速速领董参将府驿安歇,就说下官散席之后,亲自候教。”

    话音未落,只听得平空里响起两声“哑哑”怪笑,仿佛夜枭鸱鸮,令人浑身毛发森森,紧接着呼呼啦涌进一群蒙古铁骑,当先一人身材奇瘦奇长,头戴镔铁毡盔,身着海天青团花战袍,袍襟下隐现着寒光凛凛的锁子鱼鳞重铠。只见他吊眉下一双白楞楞的眼仁嵌在骷髅般的长脸上,令人一瞧便要骇退三步。他耸着瘦骨伶仃的双肩,脚下“蹭蹬蹭蹬”地一步步挪上花厅,对着李齐拱一拱手说道:“老公台差矣!末将今日驰驱数百里,专程来到淮安,既非叙故旧之谊,亦非盘桓公务,乃是听说府上到了一位贵客,特来一会!”

    李齐一听,连忙迎了下来,也拱了拱手,说道:“董大人驾到,下官失礼了,原来足下也与这位顾遐举先生有旧交么?”

    董大鹏又是“哑哑”一笑:“差矣差矣,不然不然!俺今日要会的不是这位顾先生,乃是要会一会那鼎鼎大名的施耐庵!”说话间,那一双吊死鬼般的眼仁骨碌碌地在满厅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脸色忽地一沉,对李齐道:“李大人,如此美景良辰,休要叫末将白走一趟啊!”

    李齐听毕一惊,忙忙地与顾逖对视一眼,那心里话却是完全一样:邀约施耐庵来淮安相聚,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董大鹏如何知晓?眼下施耐庵人影未见,这位远在海州的参将大人竟已找上门来,实实是桩蹊跷之事。

    李齐也顾不得心下纳罕,对那董大鹏道:“董大人,此处有无施耐庵,你是亲眼所见,偌大个活人,下官也瞒他不下!”董大鹏冷森森地说道:“李大人,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唰”地从袖内扯出一张招纸,递给李齐,一边又补了一句:“兹事体大,莫要误了老公台的前程啊!”

    李齐接过那招纸一看,直吓得脸都白了,那上面写道:

    “查不肖士人钱塘施耐庵,勾连乱党,结交匪类,亡命草泽,倡言叛逆,勅各州府县严加缉拿,有窝藏报讯者,以附逆论斩。 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署印至正十五年二月”

    此时,那李齐直吓得汗湿衣衫,哪里还顾得什么顾遐举,哪里还顾得上再听小帘秀的吟唱,一腔光致早飞进爪哇国里去了。他正要喝散众人,领董大鹏进衙署赔罪,忽听到园子里又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骤响,接着奔进一个锦衣貂帽的人来,只见他傲气十足,睥睨自雄,一走上花厅,便大咧咧地喝道:“李大人,听说钱塘施耐庵已在尊府,俺余廷心奉彰德大营铁尔帖木儿元帅之命前来取人!”

    望着来人的气势,李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当年朝廷大小官吏,哪个不知这铁血将军铁尔帖木儿的名头?此人出身元室贵胄,凭一杆点钢枣木槊,东西征战,从区区一介马弁直升至杭州知府,任上缉查乱党有功,右迁江浙行省平章副使,至正初年征剿方国珍,温州一役,披发大战、十荡十决,竟破了方国珍的沿海大营,朝廷大喜,破格封了他一个荡寇将军的勋职,且命他兼领彰德大营元师之衔,统率元军与中原群雄对阵。值此烽火连天之时,这位掌印总戎不去挥戈驰马、运筹帷幄,却要来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黉门秀士,而且还派来了这职位不低的中军将佐,实在是令人惊诧。

    这一场面,把一个堂堂的李齐知府弄了个手足无措。猴子未走,又来了个姓孙的!一边是手持朝廷招纸的董大鹏,另一边是彰德元帅的中军大人,哪一个也惹他不起。李齐此时直急得亡魂直冒,一边搓着手掌,一边疾骤踱步,那眼神儿却朝着顾逖直瞟,嘴里头兀自不住地嘟囔:“唉唉,施耐庵,施耐庵,未见着鱼儿先惹身腥。如今招下这泼天大的麻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谁知那顾逖倒是个血性汉子,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