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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完美”的义侠与复仇之神(2/2)

还会有这等周折,必是大叫一声“大虫算甚鸟”之类径直上山。而武松却并非一味莽撞之徒,他是个成熟的谨细的好汉,他后来在十字坡对付孙二娘的手段便足证这一点,因此,当他断定山中确实有老虎时,谨细的性格使他心中转过回返一念,但他性格里特有的高傲,却旋即战胜了这谨细的一面,终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此后,他初发配到安平寨时,拒绝送给差拨分例银两,反而加以嘲骂;他初见管营时,不肯装病,主动请打杀威棒;他醉打蒋门神前,一路连喝数十碗酒;他在打蒋门神前后屡屡声称“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以及血溅鸳鸯楼后撕下衣襟蘸血在墙上大大写上:“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等等,等等,都表现出武松特有的高傲。

    这就是武松,一个有强烈个性的成熟的好汉,他不仅不同于李逵的一味莽撞,他性格之丰富也是鲁智深所不及的,而且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当时下层社会所推崇的义侠应具有的各种道德信条。

    但即使是在这个《水浒》花大力气刻划出的完美义侠身上,以今人的道德理性眼光来审视,也能见到一些阴影,如混乱的侠义观,如快意恩仇。

    混乱的侠义观表现在他的江湖义气。如十字坡张青、孙二娘夫妇开的是杀人劫财的黑店,“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武松随张青参观人肉作坊时,也亲眼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在他一开始制住孙二娘时,如果没有张青赶来,他十九会为民除害,平了这黑店,说不定一把火便烧作白地,但是问题是菜园子张青赶来了,与武二郎攀上交情了,结拜了,那事情就得另说了,此后的结果是武松上路,十字坡的黑店照开不误,后来武松在鸳鸯楼做下那桩大血案后出逃时,还被张青的黑店伙计拿住,差点也被大块切做了黄牛肉。

    又如武松醉打蒋门神时声称:“凭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是的,蒋门神一顿拳脚收拾得施恩在床上趴了两个月,还夺了他的快活林,对施恩来说蒋门神的确是“硬汉”、“不明道德”的人,但是武松在发出他这番侠气凛然的宣言时,却忘了,那金眼彪施恩对孟州道的其他芸芸众生来说又何尝是软汉、明道德的人,他和他父亲老管营一直就在联手诈害囚徒,武松如果不是曾有当年打虎的神勇被施恩看中,只怕他早已被这父子用土囊或盆吊送上了西天,施恩在孟州城外开店也并非纯出于商业动机,而是为了向当地那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收取流氓保护费(请参看此小书的“金银话题”),这样一个鱼肉一方的小恶霸,几顿好酒好肉的管待,便令武松慨然而往,替他夺了黑道地盘,还和他结为兄弟,从此,英雄和恶霸,兄弟情深。

    武松和张青、孙二娘夫妇以及施恩这样的黑道人物、地方恶霸相结交,在水浒世界里是并不被看作违背英雄信条的,因为后者虽然祸害众生,但他们都好赖会几手拳脚,又对武松十分相敬,大家都属于好汉这一级别,于是自然就“四海之内皆兄弟”了。这就是武松的义,这就是水浒世界的义,这也就是中国旧时社会的义,对此种义究竟该如何看待,这就留给列位看官去评说。

    现在再要说的是武松的快意恩仇。

    什么叫快意恩仇,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被视为行事的绝对信条,而无需经过理性、良知的拷问。

    武松是从斗杀西门庆开始他的复仇与报恩行动的:为给无辜被害死的兄长伸冤,武松痛下辣手诛杀潘金莲、西门庆,这是报仇;然后,在他被押往东平府申请发落的上路前,取了十二三两银子送给郓哥的老爹,因为此前他叫乔郓哥帮同打官司时,曾许下给郓哥十几两银子做本钱,这是报恩--列位看官须知武松此时并不宽裕,在他投案前,曾委托四邻变卖家中一应物件(当是指武大郎那点不多的家产,估计也卖不了几个钱)作随衙用度之资,现在要上府城听候最终发落,更是处处需要用钱,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武二郎还能不忘对一个小孩子的许诺,这是他做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的难能之处(这种事列位看官是万万不要指望李忠、周通辈能做到的)。

    此后武松的人生之旅,就更成了报恩与复仇的双重变奏:发配到孟州城安平寨,吃了施恩几顿酒肉,就去替他平了蒋门神;张都监赞他两声“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要收他做亲随体己人,就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随鞭执镫,伏侍恩相。”武松是真心感激张都监的“抬举”的,张都监设下圈套,使人诈喊“有贼”时,武松立即做出反应:“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是何等的忠心耿耿!简直要让人替张都监的因愚蠢而失一人才而惋惜了。

    但是勇烈的武松一但复仇,那也是彻底血腥:大闹飞云浦,一举诛杀两个公人、两个杀手,而后折返鸳鸯楼,杀马夫、杀丫鬟、杀张都监、杀张团练、杀蒋门神、杀亲随、杀张都监夫人、杀张都监儿女、杀张都监养媳……,月光里,烛影中,刀光霍霍,腰刀砍缺了口,再换朴刀,杀,杀,杀,走出中堂,拴了前门,折返回来,再寻着了--不是撞着了--两三个妇女,都搠死在房中。

    就这样,武松郁积的愤怒终被漫天血雨所冲刷,而在这怒焰冲天的杀戮的背后,正是血祭的快意--恩情应铭心,仇恨也同样要入骨,在复仇的血腥杀戮中,获得了生命尊严强烈的自我认定的快感,便如武松连杀十五人后所说:“我方才心满意足”,这正是“快意”二字的最好注脚。

    于是有十几人--多是女人、儿童--成了英雄义侠武松刀下的冤魂。容与堂本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句旁,批了个字:“恶!”又批曰:“只合杀三个正身,其余都是多杀的。”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里干脆将此时乱砍乱杀的武松称为被恶魔驱使的代表。

    也许这种评价会让列位看官中喜爱尊崇武松的某些朋友难堪,但遗憾的是这是事实。水浒世界里奉行快意恩仇的也不是武松一人,实际上整个梁山大寨就是如此,试看一部《水浒》中,举凡梁山好汉的对头,如清风寨、扈家庄、祝家庄、高唐州、青州、华州、大名府、曾头市、东平府,一但破了庄园和城镇,对庄主、太守及他们的将佐,哪一次不是“老少悉数不留”、满门尽灭!(前后只逃脱了扈成、梁中书、梁夫人,还有一个被双枪将董平强霸去的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女儿。)宋江攻破祝家庄后,还一度与吴用商议要尽屠祝家庄,总算石秀因曾得钟离老人之助而求情,全庄才免了灭顶之灾。

    但是梁山好汉的故事,包括他们这些大肆屠灭的壮举,却一直被传诵着,如清人金圣叹在批点血溅鸳鸯楼这段时,在旁一再批上“杀第一个”“杀第二个”“杀第三个”“杀第七个”“杀第八个”“杀第十一、十二个”“杀十三个,十四个,十五个”,通过这些批语,似乎可以看到他好象一直在得意洋洋地替武松扳着手指头数着,直到最后,在“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句中“我方心满意足”旁,又批上:“六字绝妙好辞!”

    真是恶极!!

    但这就是中国的国民性的一个不可忽视的侧面。无论是“完美”的武松的快意恩仇,还是金圣叹的大唱赞歌,以及血溅鸳鸯楼故事的被久远传诵等背后,都有值得现代中国人深长思之的地方。它实在应被现代每一个中国人深刻地反剩[参看“匪魂话题(上)”之“快意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