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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英雄赞------ 西柠(1/2)

    水浒英雄赞 -- (一) 最爱鲁智深

    西柠

    虽然金圣叹老爷子把水浒人物按他的好恶定了个级别,把武松、鲁智深都定为“上上人物” ,然而,这上上人物其实也有高下之别。金老爷子就认为鲁智深“不知何故,看來便有不及武松处” ,他认为鲁智深虽“已是人中绝顶”,而武松更“直是天神”。可是,就我个人而言,却总还觉得鲁智深更惹人喜爱,推己及人, 要说起水浒中最受普通大众欢迎的人物形像,恐怕也还是非鲁智深莫数。不信,咱们可以做做调查,相信在网友心目中, 打报不平、 率性而为、豪勇传万里的“花和尚” 之名,要更胜那个有仇必报的“打虎武松” 一筹吧。所以,开篇,还是要从这鲁智深写起。

    叛逆本是千年传

    香港一位作家说:卧虎藏龙的成功,在于其中对于玉娇龙的叛逆形像的刻画,正是这份对以李慕白为代表的旧体制的叛逆,才赢得了老外的认同,而这份叛逆,又是中国传统小说中绝对不会有的。由此更推出中国文化的劣势地位。

    且慢且慢,诚然, 卧虎藏龙是一部收老外推崇的影片,而其中玉娇龙的叛逆角色,却也是影片最亮的亮点。不过,凭什么就说中国传统小说中不会有叛逆的形像呢。叛逆这东西,也不是个什么新鲜玩意儿,无非是对公认的习惯和制度的不认同而已嘛,人年轻时,多倾向叛逆,成年后,多归于老成,又有什么先进性可言呢。既然是公认的习惯和制度,那么自然是受到世俗所保护所提倡的,与在什么样的制度环境里,恐怕没什么太大关系。而厌倦于传统礼教的人们,自然就对叛逆格外向往。 中国的古典小说里,叛逆的形像比比皆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是不是对皇权、神权的一种叛逆?“削骨还父,剔肉还母” 的哪吒,是不是对父权的一种叛逆?再加白蛇小青、 陈香、杨戬,甚至柳毅、 罗成, 要说他们这些人物形像身上没有闪动着一星一点的反抗之光,又有几个人能信呢。而佐罗、罗宾汉、 三剑客故事里的主角们,可有一个半个,在叛逆之路上,能挑战中国传统小说中的这些对手,甚而超乘而上的吗?

    更不要说这一位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了。

    他是一部属於造反者的小说中,真正最有叛逆精神的一个。且不说那些好汉,除了晁天王吴用几个为了一世快活主动出击了一把,剩下的,个个都是被情节推动,身不由己,能有几个像鲁智深这般痛快淋漓,作主动推进故事发展的人呢。鲁达出场,只听得史进名字,便引为至交。史进何许人?不过一“每日只是打熬气力” 、“射弓走马” 、“不肯务农” 、勾结贼寇,烧了史家庄的叛逆后生罢了。正所谓惺惺相惜,鲁达心中若无这份叛逆,又岂能与史进为伍?鲁达喜者何人?爽利、通达、艺高、善良、 叛逆之辈也。前后出场的史进与李忠,恰是两个对比,史进爽快而李忠猥琐、史进艺高而李忠力弱,而李忠更欠缺史进的那份叛逆之心,两相比较,鲁达心中,自是喜恶有别。即便后来到了大相国寺,他制服了酸枣们外的那些泼皮无赖,却也与他们关系甚好,为何?他们虽不艺高,然而性情却与叛逆的鲁达有几分默契。

    性格决定命运。鲁达听得金翠莲苦事,便一意要出头,正是急公好义,然而以他提辖身份,又岂不能在体制内解决问题呢?即便是把金家父女送走,与郑屠理论一番,想来那郑屠“狗一般的人” ,情屈力弱, 又怎么真敢跟经略相公帐下的提辖老爷叫板?小说作者却要鲁达计不出此,一是要他做出些事来,才好有日后的轰轰烈烈的花和尚,二是早已把他定位成制度外的行义之人的代表、 叛逆者中最主动的。倘是定要他寻规蹈矩,计算得失,岂不辜负鲁智深心中这一股涌动的义愤与叛逆?

    来去万里无牵挂

    有人以为,鲁达会打死镇关西,是因他看不起比他社会地位低的郑屠。然而,我以为不羁的鲁达心中,却绝没有那条世俗的阶级之线。莫道他打郑屠,打客店小二便是看不起下层人民,地位更为低微者如酸枣门外的泼皮、金翠莲父女,鲁达尚可善待;而地位高若高俅父子、华州太守,谁又能说鲁达不敢去碰碰呢。梁山的造反队伍里,鲁智深的反叛调门似乎没有那个喊着要“杀上东京” , 夺了皇帝“鸟位” 的李逵高,然而,李逵之心蒙昧而好杀,有过者杀无过者亦杀。 水浒中种种不是,皆是高俅蔡京等奸臣以下而至市井之徒造就, 倘真把那个道君皇帝宋徽宗放去做郑屠、高俅父子、 贺太守一干人等的丑事,那时节,鲁智深也未尝不会提条禅杖叫嚷打去东京。“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这番话,是鲁智深对他所叛逆的那个体制的做下的最好注脚,倘若直裰的领子也“染做皂了” ,智深自然也不会对“洗杀干净” 抱任何希望。他才不执着于这类世俗想法。 作者为鲁智深配备的武器与神力,同样也有着这份叛逆不羁精神的体现。智深去打禅杖,只要“打一条重一百斤的” 。铁匠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燥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古典小说中英雄人物对兵器重量提出要求的情节不少,而独这个要与关王比肩的情节,却如许清楚地表达了作者或大多数读者对鲁智深寄予的期望。以后鲁智深“禅杖打开生死路” 、“快刀斩尽不平人” ,禅杖、戒刀,更成了这个天地不怕的花和尚的符号。 那个“倒拔垂杨柳” 的情节 ,也有着如孙悟空大闹东海般,翻覆天地的象征意义。

    对鲁智深的不羁形像的刻画,最**的段落,自然是醉打山门,这一场,打的不是真实的敌人,而是那个鲁智深背反的现实社会所投射出的影像。这个虚拟的战斗,却更胜过真实的战斗场景,坏山亭、 打金刚, “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 ,那份豪气,绝不输了“强者为尊应让我,英雄至此敢争先” 的孙大圣,又岂是玉娇龙的那个拔宝剑战江湖群雄的场景能比?

    红楼梦中薛宝钗在点了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并非只是为了让贾母看个热闹,她更是欣赏其中的寄生草:“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 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罢,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去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此一节, 这个养在深闺的薛宝钗,倒与那万里随缘化的花和尚,有了共鸣,只此一节,这个心思玲珑的薛宝钗,就该在一本情僧录的奇女子中, 名排第一。 传统体制下生活已久的人们,自然就更喜欢看到那些叛逆不羁的“无牵挂” 的艺术形像,原不必牵强于东方西方文化制度之别,原不必拘泥于身份教育之别。 杀人放火实不易鲁智深在随宋江受招安、 征辽得胜后重返五台山参禅。 参拜了剃度他出家的智真长老后,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 叛逆的智深至此却是默然。可是后悔? 又可是超然?各位读者自有自己的见解。然而,一本水浒传,能写出一个以和尚而造反,又要“杀人放火”,又要“得成正果”,又要为广大读者喜爱的艺术形像, 确是“不易”。 水浒虽是一本反传统的书,却又是一部为大众喜闻乐见的书,它无法完全颠覆读者固有的道德观念。绿林好汉,虽可杀人放火,然伤及无辜,则难令人爱敬;强项豪杰,虽有力如虎, 然若欺凌弱小,则为人不齿;出家僧道,虽是影占身形、只为跳出俗世律法之外,然若行苟且不堪之举,则流为龌龊贼人。凡此种种,正非“花和尚” 所为,正是“花和尚” 所要铲除的敌人,而受人喜爱的“花和尚” 形像 ,则在“杀人放火” 的过程中“修成正果” ;一部水浒,更是将一群在制度以外行“忠义” 之事的好汉的故事,在矛盾中展开。在表面看似矛盾的事物背后,清楚而确定的统一关系,却不曾动摇。要做到这点,着实“不易” 。 在早于水浒传的大宋宣和遗事和宋江三十六人赞中,鲁智深的出家与造反过程都语焉不详,其后的元杂剧中,以鲁智深为主人公的剧目也几乎没有。而到了水浒传中,鲁达则因路见不平打死镇关西而出家,因性情粗直醉打山门而不得不离开五台山去东京,因保护林冲而忤怒高俅上二龙山起义,因救桃花山、 白虎山以至少华山的史进而至梁山聚义。如此,智深的形像一跃变为助弱扶强的典型,在水浒传影响下的明代以后的戏剧和民间曲艺中,以鲁智深为主角或与他有关的剧目、段落诸如醉打山门、 野猪林、 宝剑记等等都成为了水浒故事的重头。这自然是水浒传作者的写作技法与大众的普遍意识相结合产生的结果。

    哲学的主题,往往是寻找两种对立事物间的关系,好比物质与精神、表象与意志、生与死; 辩证法无时不强调“对立统一”的所谓“辩证关系” ;禅宗的坛经在结末部分声明说法之妙在于“动用三十六对” 、“出语尽双” ,所谓“三十六对” , 正是矛盾对立的两方如“色与空” 、“动与静” 、“清与浊” 、“凡与圣” 、 “僧与俗” 之间的关系 -- 哈姆莱特中最经典的台词, 也不过体现年轻的王子在“TO BE” 和“NOT TO BE” 之间的痛苦抉择;而大字不识的鲁智深,却只大喝一声“教你认的洒家” ,便一往无前地在矛盾中“踏将来”,修成吃斋念佛的僧人尚且不能修成的正果。 所谓“淫性本是净性因, 除淫即是净性身” ,也可以说“恶性本是善性因,除恶即是善性身” ,鲁智深之能修成正果,在受“禅”的影响颇深的中国社会,又何尝意外 -- “除恶” 即是“行善” 。

    大道原自此中来

    智深有一身勇力,却不曾行欺压良善之事,不拘礼法,却不能容他人横行为恶,名叫“花和尚” ,却绝不行苟且之事。郑屠、周通、崔道成、丘小乙、高衙内、董超、薛霸、贺太守,不论位阶高低,不论同道与否,不论同己利害相关与否, 哪个行恶,便与他为敌。如此一念除恶,杀人即是修行。然而日后修佛参禅者,却往往只能看到智深吃酒使性,以为这便是随性,可得真果。就连为水浒作注,最为推崇鲁智深的李贽,也以为“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所以到底成了正果” 。不仅如此,为李抄书的一个和尚,把鲁智深当作自己的偶像,凡事皆学他模样,因小事与人争执也道:却来撩拨洒家。这真真是本末倒置缘木求鱼了。世间叛逆者多而能行善者少,有心参禅者多而能成鲁智深者无, “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 全 不打紧,打紧的是那份坐在小二门口等金家父女远去的真切情怀,打紧的是在桃花村打退周通后刘太公央求救护时智深说道:“什么闲话!俺死也不走。” 时的那份执着,打紧的是在瓦罐寺听得老和尚们三日没饭吃便自己也停了不喝粥的那一点仁念,打紧的是“万里曾将壮士寻” 为救护林冲大闹野猪林时的那份粗中有细。

    鲁智深的行善,但凭一心,绝无他念。也正因如此,他救人之时,往往反不能救彻。救得金翠莲父女,却害得自己无处投奔; 救得刘太公父女,令周通“折箭为誓” ,却因看不惯周李为人私逃下山, 难能保周通不再去骚扰刘太公或其它良善之民;武松夜走蜈蚣岭,救得被掳妇人,与她贼人钱财令她逃命,救得何其完美,智深火烧瓦罐寺,却闹得被掳妇人与被胁迫的和尚个个自尽而亡;救得林冲野猪林,救不得林冲草料场;为救史进,陷了自己,也救不到玉娇枝。 然而却是这份“无他念” ,才更令这个形像,远比后来声言“替天行道,保境安民” “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的宋公明来得真实而可爱得多。也恰合了佛法所言“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 作为“不见自性外觅佛, 起心总是大痴人” 的鲁智深,在水浒书中虽与他人一样是天星下凡,他的称号却是“天孤星” ,-- 大道孤然, 最终成了其他人不能成的佛。

    前面提及的那个为李贽抄书的和尚,在后来受到管束以后曾经慨叹,鲁智深尚且有一个可以容他的智真长老,为何世间就没有能容我的人呢。然而,世间何曾真有能被接纳的鲁智深,鲁智深又何曾真有过一个能容他的世间呢。只为了随性, 经略相公处不能容,赵员外处不能容, 五台山不能容,大相国寺不能容,最后,直至宋江的梁山、或招安后的朝廷,又有哪里能容得下这尊“真佛” ?钱塘江畔,万马潮声来时,不识文字的鲁智深写下“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琐。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的颂子腾然而去。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那能“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的至为可贵的东西,又何尝难以理解。 憨直男儿,读传至此,能不有泪如倾。

    水浒英雄赞 -- (二) 傲血霜锋武二郎

    西柠

    武松,无疑是水浒传的作者最着力刻画的人物。从横海郡归乡景阳岗打虎,至夜走蜈蚣岭后醉打孔亮的所谓“武十回” 的故事,细致刻画描述了武松的性格与经历的变化过程, 是水浒中最著名最引人入胜的篇章。从这十回书,后世又演绎出许许多多的曲艺和戏剧故事,广为流传。武松,也成为最家喻户晓的水浒英雄。这水浒英雄赞的第二篇,当然就得聊聊武二郎。

    在我看来,武松,是一把刀,一把那个沉沉浊世黑夜里,刚强锋利的复仇之刀。武松的故事,就是这把刀的打造与复仇的过程记录。

    欧冶将成器

    武二郎在当都头前,社会地位可称十分低下。虽则英雄不问出身,然而官本位的社会里,这出身问题,无论如何是个大问题。水浒人物间相称,往往冠以对方的当前或以往担任的社会职务:制使、虞候、 提辖、管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有俩糟钱儿就可称个“大官人” ,县令级别往上就定得呼一声“恩相” 。宋江,一刀笔小吏,旁人唤他“押司” 长“押司”短;晁盖,一乡间富户,却也被“保正” “保正” 叫个不停。然而武松出场,柴进只唤他作“那大汉” ,最老于人情世故的宋江,也只能唤他作“武二郎” ,显然,作者虽未写得十分清楚,却也已大致分明: 武松逃亡至柴进庄上前,只是一个无业游民,很有可能,只靠他的哥哥的收入维持生计。这样的出身,跟鲁智深的提辖身份是没法比的, 甚至比当小牢子有正经职业的李逵还要低一档,仿佛跟安乐村闲汉白胜不相伯仲。

    然而,初读水浒,往往会令人忘却武松的所属的那个低下的阶级,甚至觉得“武都头” 这样的名头,都有些屈枉了他。个中原因,乃是武松身上,有着与他那个低微出身绝不相称的所有特征。“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没岂随人眼底” , 武二郎,是这样一块不甘没于俗尘的不世好钢。

    先自相貌说起。林肯说:“四十岁以后每个人得对自己相貌负责。” 这话放在现实生活里,可能有失偏颇,然而文艺作品中,代表性人物的心理性格命运等往往与相貌相符。武松的哥哥武大,身材矮小,以此被起了个外号“三寸丁谷树皮” ,这样的外貌特征,这样的描述方式,无论如何很难让人从对他卑微联想上逃开。而武松则截然不同,在出场柴进将要报上武松名字时,有这样一句:“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烘托造势,使人心生敬意。 而宋江到灯下细看病中的武松时,更有这样一段描写他的丰姿:“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何曾有些许病夫样貌,更莫说半点猥琐形态!如此名号,如此相貌,怎不令人敬仰三分。 武松的言语举止,也迥然有别于跟他地位相近的其他水浒好汉们。 李逵初见宋江,开口一句“这黑汉子是谁” ,闭口一句“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 ,惹得牢城小吏平日与李逵交好的戴宗都要骂他句“全不识些高低” ;武松听得宋江名字,翻身便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 便是帝子王孙出身,“不喜武松” 的柴进也不得不道句:“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 。打虎后,见猎户、见富户,武松无不言语谦恭,那阳谷县令,听武松一席话,也见他“忠厚仁德” ,举他作个都头。 后来武松见兄嫂,礼见施恩父子,拜见张都监时,也皆是谦逊有礼,莫说是江湖豪强,便是知圣书达古礼的读书人,风范就也不过如此了。而观他在县衙当差、都监府做事的情形,也都算得上周正谨慎,闲常只要不是喝醉酒或有深仇大恨时,便也款款有节, 便不曾如鲁达般挂口粗言,不曾如李逵般粗横无礼,不曾如戴宗般刻薄狠辣, 不曾如阮小五般赌输了钱就去剥老娘头上钗,不曾如雷横般只想着银两与人情。

    就是恶仗打斗,武二郎身上, 也绝透着那份卓尔不群。鲁达拳打镇关西, 先“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再“似开了个采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 ,最后一拳“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三拳”虽是妙笔,却也显得提辖手段,如此粗横 -- 武松醉打蒋门神,却是“先把两个拳头” “虚影一影”,再“忽地转身便走” ,然后“一飞脚踢起” ,招式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唤做“玉环步,鸳鸯脚” ,生死相搏,却化刚为柔,起落有姿,怎不令人神往;鲁智深除强, 掣禅杖踏破 “桃花村” 、“瓦罐寺” 、“酸枣门” 、“野猪林” ,尽是豪莽江湖地名 -- 武二郎报仇,拔刃直入“紫石街” 、“狮子楼” 、“飞云浦” 、“鸳鸯楼” ,竟都萦绕些英杰气象。

    精钢不作钩

    此外,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武二郎身上,更绝没有如牛二、唐牛之流市井无赖的痞性、奴性,他所具备的,是一身甚至连很多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和受人推崇的梁山好汉都不能望其项背的凛凛傲骨。

    清河县,以一无业游民身份因相争醉打了“本处机密” ,傲;横海郡,因不满柴进照顾不周而当面斥这位王孙公子有始无终,也是傲;景阳岗上,十八碗“出门倒” 下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是傲;紫石巷中,潘金莲这等美人撩拨武松,他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 义正词严,掷地有声,那份酷傲之气啊;为兄报仇前,先至县衙要求官办,贪官受贿不准诉状,二郎只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 , 收了证据,再不多言,绝不苦求哀告,傲; 斗杀西门庆后, 对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而不怨” ,甘至官府自首,傲;刺配孟州,明知不行贿便有性命之忧,却要喝声:“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 ,傲;身陷都监府,虽是屈打成招,却“已有越狱之心” ,想得只是:“能勾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 ,一意报仇,何等之傲。

    二郎言语行动,句句件件,怎一个“傲” 字了得,以上种种,是性格上的不屈,是道德上的不屈, 是精神上的不屈,是意志上的不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比诸这般标准,二郎虽不中,亦绝然不远。试问那些撒泼帮闲的市井无赖,又或宋廷贪财爱色的衮衮诸公,又或被俘上梁山瞬间投降,转而向以前战友出手的职业武夫们,站在二郎面前, 可有一个半个能挺直腰杆自称是好男儿么?

    然而二郎更有一份意识上的孤傲与不屈,至为可贵。且看日后大聚义后菊花会上,面对自己敬慕的宋公明哥哥,面对一片“望天王降诏,早招安” 的论调,武松又是第一个站起反对: “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再后讨方腊功成,而“弟兄们” 多已星散,他自“不愿赴京朝觐” ,“只在六和寺中出家” ,比照前面出孔明孔亮庄在瑞龙镇酒店,宋江一席“撺掇投降” 的话后,武松虽有敷衍宋江的“招安” 之句在先,却也只“听了” ,并无多言的情节,可知孤傲不屈的二郎之心,即便宋江,又岂能轻易动摇?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武二郎之心,不是可以轻易舒卷的白铁,不是顽劣无用的铁渣,直是一块凛凛不可作钩的青钢!

    莲花生宝锷

    武松这把快刀,锋利无比。

    一场“打虎” ,把个武二郎的神勇,勾画得淋漓尽致。海饮“三碗不过岗” 的豪气,正是英雄胆气的最好注解。而后独行上山时所见大树文字、破败山庙、印信榜文、落日青石,种种惊怖景象,读来使人掌心出汗,继而那阵随虎而来得狂风, 那条断却的哨棒,如何不叫人心惊,而终看至二郎拔拳脚“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倘着一个锦布袋” 时,又怎不令人输心赞叹: 英雄故事,古来以此为第一!那份打虎的豪迈与气度,既揭示了武松“千百斤气力, 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 , 却也似有似无地蕴含着驱除人世间邪恶的象征意义 -- 人无打虎心,虎有伤人意,二郎在现实里比景阳岗还要艰险的种种凶景中, 步步走去,亦是身不由己, 后来报仇故事的最**, 鸳鸯楼上,武松杀却张都监蒋门神等,提笔“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 打虎武松也!’ ” “打虎” 二字,能说必无他意?

    神勇神威之外,又兼神力。威镇安平寨,举石试力前, 武松先要拿施恩一把,“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 ” ,而终“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 ,“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 ,“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 ,如此神力英雄,如许情节安排, 比诸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情节,却又另有兴味。而借施恩与众囚徒之口赞武松“真天神” 、“真神人也!” 的评价,却未必只是对武松神力的夸赞,作者也许还有着更深层的意思,何者?

    武松,亦且有着非同寻常的机谋。这份机谋,或许不如“智多星” 般能掐会算,不如浪子燕青般灵巧权变,不如宋公明般深有城府,然而,“武十回” 的字里行间,常跃动着一份朴素的平民型的智慧。 你只看他离别哥哥去东京公干时嘱托的那份小心; 归来时向潘金莲打听武大死状时的那份仔细;看他要唬何九叔说出实情时,在他面前不语只喝酒,惹得何九叔“把些话来撩他” ,他依然“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时的那份气定;要央郓哥出来作证时对他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 时的那份神闲;看他杀嫂前逼诱四邻前来见证与录供的举动;看他杀嫂后引主管说出西门庆去向前唱个喏:“大官人宅上在么?” 、“借一步,闲说一句话。” 的辞令 ;看他十字坡对孙二娘的“将计就计”;看他打蒋门神的小妾时的“攻敌必救” ;看他在快活林“醉打” 的心机、 飞云浦大闹的手段。。。机巧运用之妙, 有如轻锋入无间。 -- 细观武松这把快刀,时时可以看到他的胆勇、神力以及机智闪动着的光芒。然而,这还绝不是那个赞作“天神” 之意的全部。

    投水化为龙

    武松身上,具备着儒家的“孝悌” 。此外,更兼有一份“士” 魂,与一份“侠” 魄,和一份不需多作解释的“义” 气。

    武松的兄弟情怀,与宋江宋清、张横张顺、穆春穆横、孔明孔亮、阮氏三雄那班意气相投的同胞之义不同,更与何涛何清那般以利益为情谊的庸俗世情不同。武大,既是抚养武松长大替武松背责罚的恩人,又是一个需要保护的“懦弱本分” 的弱者。二郎打虎后阳谷县初遇武大, 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 ,这一个“怨” ,一个“想” ,恰把这兄弟二人的关系道得明白,后面兄弟再次离别时武松对兄嫂反复叮咛,以及武大眼中垂泪的情节, 也把这样的至亲血脉关系,与李达李逵的情形,截然分开。武松对兄长的感恩,不在他的言辞话语,而在他前面的拒绝潘金莲的色诱, 和后面杀嫂祭兄的种种举动中充分表露出来。 当今的读者,常对二郎的这两番举动有微词, 或曰前者愚钝,或曰后者残忍。然而,其一, 武松其实绝非不解风情之辈,且看他十字坡打店前对孙二娘说的那些风话,再看都监府玉兰歌罢水调歌头武松月下使棒的兴致,可微窥其情;其二,潘金莲西门庆,乃是血仇所系,虽可说情有所原,亦可说情有所不原: 杀害骨肉的凶手,杀害至亲恩人、 杀害需要保护的一个弱者的凶手们,官府既不查办,刚勇的二郎自然就只得亲行杀罚。 这些,是武二郎对他心中那份浊世中可贵的亲情的珍惜,以及对撕碎这份亲情的凶手们的猛烈报复。这把刀,绝不只是摆样子的。而这份亲情,在失却兄长之后,又部分地转移到了张青孙二娘、宋江、施恩、鲁智深等人的身上。这份手足深情,读来令人感伤,也不由人不对他的悲剧经历惋惜。

    “武十回” 的故事,报恩复仇是明线,“求主” 则是暗线。武松这把好刀,当然期待能有人用之。 “为士” 之道亦如是。何为“士” ?有过人之节,为知己,死且不顾者。武松先遇县令赏识,得为都头,自然希望有所报之,然而在亲情与为“士” 之间,孰轻孰重,二郎自有计较。哥哥为人所害后,县令贪贿而不受理,恩情已绝,所谓“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 、“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县令已当武松为“众人” ,武松也就只依自己心思报仇了,那把心中的尺,不曾差得分毫。后又遇张都监假意笼络,武松自又思“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 ,以为会遇自己为“国士” 。然而无情的事实再次证明,张都监不仅不把自己当“国士” ,相反却当作仇人。如此,二郎便也将都监当仇人,杀尽全家。这条求为“士” 的道路上,对武松而言, 得到的只有失望与欺骗,读罢使人扼腕。而武松对于宋江的感情里,也搀杂着一份亲情加一份为知己所用的“士”之情,这也就是他已经对世事绝望,还要将自己绑在宋江的战车上,同他一起受招安、讨方腊的原因。

    对施恩,则除却那半份亲情加半份“为士” 之情外, 再加半分“为侠” 之情。武二郎身上,也有那份“侠”气,这把刀,也是要杀“不平人”的。何为“侠” ?力折权贵为侠、以武犯禁为侠,为人排患、 释难、 解纷乱、 而无所取, 为侠。施恩原亦是恶霸,快活林过往妓女都要来交保护费, 与蒋门神实无差别,然而一则抬出老父相见,又拜武松为兄,勾动武松那片手足亲情;二则在武松落难时好生看待,引起武松心中那点“为士” 之心;三则包着个臂膀,以受欺凌弱者形像出现,求取武松“为侠” 者的同情。以此武松才道:“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 、“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 ,这里为“士” 之心与为“侠” 之念,平分秋色。也因此,醉打蒋门神一节,虽然客观而言正义性十分淡薄,却依然能让人读来深感快慰。

    此外,水浒好汉之义,还最看重“仗义疏财” 一节, 武松虽不曾如柴进、宋江般有万贯家财,但看他打虎后散赏钱给猎户,以及蜈蚣岭将强盗赃银尽数留给被掳妇女, 可知二郎性情。 -- 只因武松这把刀,一面志刻着儒家“孝悌” 亲情,刻着“为知己死” 的“士”情,又在另一面刻着 “侠” ,与朴素的民间之“义” 的两行精神的铭文。他的故事,才显得让多数的人接受与同情,才使得水浒传中上至清官府尹、贪官县令,下至四邻公人、黑店豪强, 个个认他作个“义气烈汉” 。也使武松成为最妇孺皆知的水浒英雄的代名词。 作为读书人的金圣叹,能把一个杀人武松,说成“直是天神” ,岂能无因?

    而一部水浒,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个个爱看,统治者习其机略将谋,读书人解其“忠” ,江洋大盗悟其“义” ,平民百姓观其人情世故,无产阶级斥其妥协投降, 网友赞其英雄事迹以图一快,正是各得其所,其中意味,说亦难尽。

    颠狂鸣作血

    武松这把刀,不是轻易打就,也不轻易出鞘。那个从二郎而都头而行者的变化过程,是由亲情而士而侠的过程,是武松勘破浊世的过程,是武松由寄予热情到彻底绝望的过程,是这把刀被锻作复仇之刃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水浒传对他的“刀” 的描述,以及他的几次情感外露,是转折处的关键。

    景阳岗上的武二郎,心中正涌动着那份即将见到哥哥的喜悦,揣着那份同胞手足的亲情时,他的怀中再容不下一把利刃 -- 他不曾带刀,连条哨棒,也要被在树上打折;可是兄弟相见的快乐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隐忧冲淡,斥责了潘金莲色诱后,武都头“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 、武大喊他,他“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暗中已有防护哥哥之意,也为日后不信潘金莲所述哥哥死状打下伏笔,然而,此处还没有刀 ;而当武都头自东京赶回,得知这份亲情被彻底撕碎时,他的心头,便只剩了仇恨,“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 -- 作者这里如此不厌其烦地细说刀的样式,宁不是在描绘那份武都头心中的锋利的仇恨?待要胁迫何九叔说出实情时,武都头至“酒已数杯”,“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那插在桌上的,也是那份被展示出的血仇: 不共戴天,报仇行动无人可挡 -- “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 ;杀潘金莲时,“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 ,金老爷子在这里作注揶揄道:嫂子胸前衣裳,却是小叔扯开。 其实此时的武都头,岂会把潘金莲看作是嫂子、 是亲人,他的眼里,只有那把复仇之刀,而他自己的胸膛里,也早已没有了那份常人的怜悯之心 -- 那颗充满亲情的心,早被杀武大的凶手掏了个干净(以为数百年前有关武都头报仇的这段描写过于血腥的而得出中国文化凶劣结论的人,不妨去参考一下数年前民主自由之邦拍摄的大受欢迎的影片燃情岁月,看看布拉德彼特饰演的那个角色为弟报仇夜入敌阵割取德军头皮的场景);斗杀西门庆时,那刀被“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 ,然而敢撄那股仇恨之锋的西门庆,旋即也落去街心,依然在报仇的刃下身亡;报仇已毕,武都头到县衙自首, 双献头的同时,还不忘纳上那把尖刀 -- 血仇已报,二郎似又恢复了本性,然而,那头嗜血的心魔,可真的就此被超度了吗? 十字坡黑店,张青给武松看两件被害头陀留下的难得之物的情节,其实非常重要:“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 。数珠,本是念佛向善所用之物,然而却骇然以人顶骨做成,莫不暗示这一百零八条化正为邪的梁山魔头?而那两把镔铁打成的锋利戒刀,却不正是武二郎的未来?“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 ,可是暗示武松心中的那暗暗嘶唳着的杀念?那个七八尺的大汉头陀,岂不是武行者的来世影像?大树十字坡,前路哪方, 何去何从,可是武二郎今生来世间的转折,这份思绪,是否也会在二郎心中,瞬间掠过?

    安平寨、 快活林、都监府,武松的杀念似乎再不曾显现。打蒋门神靠得是一双拳头,都监府中听说有贼时,他拿的又是那条打虎不着时同样的武器 -- 哨棒,可见,此时武松心中,只知为义,为侠,为恩主尽力。 对人心艰险的戒备,又降至低点;可是世间的旋涡,还要把他卷去, 飞云浦,武松在旋涡中捞起了朴刀,三下五除二杀尽凶徒,“立在桥头看了一回” ,“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 ,此番沉吟,武松或许是在和胸中的心魔较量,然而世间凶贼激起的仇恨、 被伪善者欺骗后的怨愤、求为“士” 之途断阻的绝望,使那心魔,激发得更胜于以往 -- 武松回到孟州, 冲进后槽房间,“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 ,想来, 那刀,就是武松吧,也是他心中的那把重新出鞘的复仇之刃吧 -- 那刀, 已被敌人的张狂,擦得异常雪亮。

    大报仇的结果,张都监一门老小加蒋门神张团练尽数被杀,而那把刀,也被砍缺。武二郎,重回命运的十字坡,换作行者打扮,也换了镔铁戒刀, 他在镜前照了,突然“哈哈大笑” 起来,这番笑,在这个杀人黑店中,出自一个杀尽十五口良贱的行者口中,如何不令人觉得可怖?这笑,是那个杀人世界里,一把悲愤的刀在暗夜里的啸鸣。是过去的武二郎的死前的呐喊,也是新的武行者的降临时的咆哮。读到此处,怎不令对险恶世间有深切体会的人们心胆俱寒!

    提握可相从

    自此后,武行者不再妄杀无辜,他的祭刀典,是杀得蜈蚣岭的贼徒,救了一门都遭害的被掳妇人,这次行义,是新武松的第一次行动,也是水浒传中,行侠至为完满的一节。武行者,已更贴近“侠” 的定义,而去“士” 则甚远了。然而昔日的二郎神采, 却恐已消磨殆尽。孔明孔亮庄再遇宋江,二人志向,其实已是不同。武松先说得自己将往二龙山落草,又叮嘱孔家兄弟“烘焙度牒书信”,“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 ,为何?他已对俗世再不报希望,一意只要落草。宋江听时,心中自然不能认同,待次日,宋江心有不甘,又问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 武松只得又说:“昨夜已对哥哥说了” ,将去二龙山入伙之事重复。宋江先劝武松与己同行,而武松以罪重为由推辞,虽也说了“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的话,恐怕更多的只是聊以安慰宋江,安慰自己。次后酒店宋江送武松起身,劝他撺掇鲁智深等投降,武松也只终无一言。再看后面菊花会武松反对大聚义后就受招安的情节,以及功成身留杭州,宋江对这个曾经至爱的小弟也不再废言多劝的情形,可知武松之俗心已死,那个红尘里的武二郎,已作了止水边的武行者。

    然而那柄砍缺的刀,却其实还一直在水浒传中闪动诡异之光。武松在血溅鸳鸯楼后,不曾有为哥哥报仇后洒下过眼泪,因为,那些泪水,已化作残刀上的淋漓鲜血。而那柄残刀本身,也预示着“天伤星” 行者武松的未来断臂的悲剧命运。有人以为水浒传的作者,由于时代的局限, 对于滥杀无辜是持赞许态度的,对于平民百姓的性命是漠不关心的。然而我以为,文化与道德观念,在中国是传承已久、 绝难有如此大变化的,试看元剧明剧中的水浒人物故事,绝没有把滥杀无辜作为英雄事迹者,而即便只向内求证于现在的水浒传,也可发现,不曾妄杀无罪之人的鲁智深,能够成佛,断非偶然。 再试看“农民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的歌词,也可知道,作者那份对于纭纭众生的人文关怀,绝不会少到哪里去。硬要把所有人物塑造成“高大全” ,一部水浒,该变得多么索然无味。 可见,那把砍缺的刀,那个滥杀的武松,或许该是在象征水泊健儿甚而历史上有过的许许多多起义军的杀戮原罪吧,而征方腊时断臂的武松、 死伤的梁山兄弟们,正是对这份原罪的赎回,也是所有手足相残的义军故事的缩影。 鲁智深的故事里,蕴藏着禅宗的成佛观念,而武松甚而全体水浒英雄的故事中,则闪动着道家的智慧光芒。那个曾令有情有义有智谋的武二郎无法立足的凶险世间,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慈孝” 的因果分析实例;那个身上沾有无辜者血痕的武松, 在江南战场被砍断臂膀,是“夫代司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矣” 的注解;而全部水浒英雄的结局,也正应了“物壮则老” 、 “强梁者不得其死” 、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的道家人生哲学。

    可是,读传时的翩翩少年们,哪个又会有心思有时间去领悟去理会这其中隐藏的道家智慧。读至昔时那个的打虎英雄武二郎,那个有仇必报的武二郎,那个轻生重义的武二郎, 那个霜锋濯傲血的武二郎在宋帝国腹地的江南战场被砍得“血晕倒了” 时,哪个不咬牙深恨故事无情,哪个忍心卒读!

    而那个终在西湖边醉赏烟霞的武行者,那个与鲁智深的佛意、张顺的英魂同游的武行者,他心中, 可曾有过对那把砍缺的刀的遗憾与悔惜?

    儿时曾听闻西湖边有武松墓,神往不已,及至到得杭州,才知六十年代已被夷平,只好望湖兴叹。“失意且伍豪客,得时亦一英公” ,据说这两句曾联写在武松墓前。“英公”何许人也?不是别人,乃是初“伍豪客”,为义贼,后被高祖赞作“纯臣” 、再后名标凌烟的大唐名将名臣徐勣、说唐故事里的徐茂功啊。太宗晚年,试探英公,将其贬至叠州,英公无半句怨言,即时起身,太宗遂心释然,召回使为太子辅 -- 英公者, 前时的豪勇义贼,后时的鞠躬谨慎重臣也。然而对于傲血的武二郎而言,“伍豪客” 或是为“英公” ,恐怕都未必是可以为他设计的最好结局。“偶像的黄昏” 也好,“众神的黄昏” 也罢,那“黄昏”才是关键词,只有西湖边的悲剧中的落日,才能将落寞孤傲英雄的身影,映照得更为高大。而数百年后,另一个少年时曾傲然“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青年时带吴钩收取关山、 为“伍豪”人间伏虎,老来影图凌烟、 得为一世尽瘁“英公”的江南好儿郎,他的故事与失落的理想,却不也勾动这个民族又一轮回里悲怀愁肠?

    水浒英雄赞 -- (三) 教头舞断风雪路

    西柠

    田汉在写给扮演武松的京剧大师盖叫天的两句诗中曾赞道:“狮子楼前横刀立,不许人间有大虫。” 戏剧与小说,总是寄予英雄太高的期望,这其中, 最重要最不得不让人直面的原因其实就是:真实的世间,那狮子楼前的大虫,总要多过横刀的打虎英雄,世界往往就是那般真实而残酷,残酷得连英雄也往往反被大虫们赶扑,只能立在风雪歧路悲叹。

    人们习惯了在属于鲁智深和武松的诗一般的除魔伏虎的浪漫故事中, 血脉张涌,却也未曾忘记在属于林冲的历史一样残酷的现实故事里, 沉吟与感伤。与横刀浴血的武二郎或担禅杖踏破生死路的花和尚不同,林教头,不曾凛然站在过云端,他,只是一个属於现实的角色。

    欲送登高千里目

    是的,林教头太现实,太平凡了。初时的他, 有着一份如平凡人的生活, 有着一份去殿帅府点卯的稳定得如现代普通上班族一样的枪棒教头的工作,有着一个如花似玉的温柔忠贞的妻子张氏,有着一个伶俐的使女丫环锦儿, 有着一个仁厚的老丈人张教头,有过一个作中级军官的父亲林提辖,不特别令人意外地有着一个从小交往却知面不知心的朋友兼同事陆虞候,绝对不令人意外地有着一个的奸佞**的上司高俅, 甚至还有着一个去庙中陪妻子烧香还愿时独自闲逛--如同现代在商场提袋拎包的模范丈夫无聊地东张西望的情形--而碰到鲁智深的开场。

    林教头还是善良的,谦虚的, 宽厚的。他不会因为在菜园见到花和尚与众泼皮的奇怪而低微的地位而拒之千里,他会与他们称兄道弟;那个后来与鲁智深杨志一起智取宝珠寺的操刀鬼曹正,不像宋江的徒弟孔明孔亮或是王进的徒弟史进般为村间富户,不过一个世代“屠户出身” 的小民而已,林冲也会收作徒弟传授武艺;柴进庄上的江湖教头洪某, 对他一昧轻慢逼迫,“配军” 长、“配军”短, 他也只是先“急急躬身唱诺” ,再“拜了两拜” ,“并不做声” ,一再礼让,何等谦恭,倘是换了阳谷县的武二郎,怕不早“一拳打得那厮昏沉” ;到得沧州牢城,差拨为诈他人情钱, 把来骂个不停,林冲却“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 送上,若是换了孟州发配时的武松,恐当吼声“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东京的那个李小二,不过是个不成器的酒店夥计,一无武艺在身,二无江湖名声,却亦“得林冲看顾”,偷了店主钱财时,林冲又“主张陪话”,救了“免送官司” ,又与他“陪了些钱财”,“齑发他些盘缠,于路投奔人” ,这样朴实的救助,却又比柴进般收做下“十大罪恶” 之人那般的张扬, 或者雷横般为人情图回报那般的功利,来得真实与感人得多;这样的他,实在是太平凡了,不出意外的话,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平凡世界里的好丈夫,好教师, 乐善好施的好人, 然而。。。

    愁云低锁衡阳路

    平凡、 现实毕竟不等於平庸。林冲还有一身好生了得的武功。记得儿时拿着水浒人物洋画跟伙伴比拼,总不忘在甩出豹子头林冲的那张时,叫嚷一句“八~~~十万禁~~~军教头 --林冲!”

    是啊, 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 的名号,虽则只是个中低层专业技术人员,却能使林冲的武艺给书中江湖上的好汉们多少景仰与信心,又能留给读者多少期待啊。林教头爱武 -- 陪夫人烧香还愿时,无意见到鲁智深舞禅杖,便要叫声好,英雄相惜,结为弟兄;知武 -- 大破连环马前, 汤隆提及徐宁,教头便晓得他“钩镰枪法” ,“天下独步” ;善武 --初读水浒,因见教头上山前命途多蹇, 颇费周折,日后书中战阵上提到他遇上强敌,有时会替他捏把冷汗,生怕作者对他太残酷,要把他写得有一二个闪失,像晁天王一样被风“吹折认旗”。 谁料他身经百战,虽偶有箭石之伤,却也都有惊无险。 单田芳的评书里,常有这么句话:“僧道妇女,不可临敌,既临敌必有超常的本事。” -- 林教头出马,碰到僧道妇女或异样兵器时,倒也多无伤大碍,对扈三娘龚旺等自是手到擒来,更兼常有类似“斗到间深里,暴雷也似大叫一声” ,将敌将“一矛搠下马去” 的描写,想象中那个在水泊梁山全盛时期“丈八蛇矛紧挺,霜花骏马频嘶” , “一簇旗幡飘雪练” 下的“天雄星”、 “满寨称为翼德” 的“豹子头”的英武之姿,当真令人神往无限。

    林教头,更是一个懂得战斗策略的人。看山神庙前,面对仇人,以一对三,连搠带砍,快如霹雳, 不让武二郎专美。 再看那棒打洪教头一节,那一场主与客,进与退之间的较量, 当真利落:“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步已乱了,被林冲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朦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所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 ,“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林教头的这几下,是深得兵家之妙的。 自马上得天下的**,在他总结二次国内革命的文章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里也深赞此段林冲的“以退为进” 之法,当然有其道理。

    为大清保住江山的曾国藩说:“帶兵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 仁厚、 沉勇、 谦让、 忍耐的林冲,却不也恰合着这几点么?

    这样的他,不出意外的话,会成为一个大宋朝的好将军,或者混得不好,依旧不失于一个好的武人,而终场,然而,。。。

    鱼书不至雁无凭

    然而, 林教头,这样一个善於战斗的武人,他的“战斗”,他的“武” , 却不具备社会学上的意义。更多时候的他,其实只是一个怯懦的文人。 什么?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怎会是个文人呢?嗯, 早于水浒传的作品里,林冲的形像是很少出现的, 三十六人赞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 大宋宣和遗事有其名而其事却与现在所能看到林冲故事大相径庭, 元杂剧里也几乎没有他的身影。而水浒以后的戏剧作品中,林冲上山则成了上演最多的情节之一。 宝剑记、 灵宝刀而至野猪林、 夜奔等等。 有理由相信,与其他有更多民间传说作为本源的好汉故事相比, 林冲故事的演化中,文人的影响因素要大得多。林教头为奸佞所害走投无路的故事也极易引发文人共鸣。宝剑记中的林冲,甚至是因为上书先弹劾童贯后参高俅而得罪恶势力的。求证于水浒,则细微处仍可窥其一二: 林冲对陆谦的慨叹“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 ,却不是许许多多文人共有的牢骚吗? 柴进庄上,林冲带枷打得四五合便跳出圈外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明是谦逊,实是对自己本事的高期许与对外界束缚的不满,这也是典型的文人气质体现啊。

    可是,林冲又怎会是“怯懦”的文人呢?你看书中沧州营前酒家李小二不是对他老婆说:“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 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吗?那点评水浒的金圣叹不是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 吗?

    慢来慢来,林冲“性急”吗?在菜园听得锦儿报告有人在调戏妻子,林教头立刻冲到五岳庙,“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 , 急啊! 然后呢?“认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 ,“先自手软了” ,众多闲汉一劝,即便“怒气未消”,也只是“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 ,目送衙内上马而去了。赶来的智深道:“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这里另有句话值得玩味:“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 ” 智深前面虽吃了些酒,以他的海量,还不见得就醉,接着又舞得禅杖呼呼生风,“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 ,后面跟林冲和张氏说话,也都句句有礼,如何便是“醉了” ?显然,这是在林冲看来,智深这样的莽撞行为,只是在酒后的醉言大话,当不得真,更不会是林冲本人的行事风格。而那个“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 ,倒是他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了。可见,这个“性急” ,算不得数。 林冲“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吗?林冲被陆虞候骗到酒楼,得到锦儿报信,高衙内又将娘子骗至陆虞候家中调戏,林冲赶去,“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 ,听到里面高衙内正在求欢,此时便换作武大郎,恐怕也要冲进去与那房中人以命相搏了吧?教头是如何呢?“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的楼上,寻不见高衙内” ,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七尺男儿, 连个楼门都踹不开吗? 大叫开门是为的什么呢?莫不是给高衙内逃跑的时间么?寻不见高衙内还不是意料中事嘛, 此时,就能寻到高衙内又如何呢?后来林冲又带把解腕尖刀四处寻陆虞候报仇,“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 ,其实,高俅、 高衙内、陆虞候上下俱是一系, 只杀一个陆虞候亦要抵命,娘子亦要被欺。 东京城内, 林冲的拳,既打不得高衙内,林冲的刀,自然也杀不得陆虞候啊。这个“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还是归给花和尚吧。

    林冲“算得到”吗?几日寻仇不见陆虞候,便“把这件事不记心了” ,遇到卖宝刀的人,便立刻买来,当然,还不忘讲价压价,到得家中,“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 那刀已架在颈项,浑然不觉, 还在想着与太尉比试。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陆虞候给高太尉献的如此妙计吗? 白虎节堂,已入圈套,才猛然醒悟,“急待回身”,“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却还要“执刀向前声喏” 。“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 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 ”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高太尉如此阴毒吗?发配沧州前,林冲不顾妻子痛哭晕厥,硬要写下休书,为的什么呢?此时的林冲还没有造反的念头,当然谈不上不要因为自己拖累妻子的缘故, 封建时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写下休书,口口声声说是“诚恐误了娘子青春” , 实是与娘子划清界线,让她恢复到“在家从父” 的状态,期待日后高衙内相逼,只会去找张教头, 以求保全林冲自己的性命。然而这小小计术便可使林冲超然事外吗?答案只写在野猪林、草料场。-- 山中的大虫,捉人的本事“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世间的大虫,却要对不肯就范的人赶尽诛绝! 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上下一心的恶势力会对你穷追不舍,定要追魂夺命而后快吗?这个“算得到” ,恐怕也还不是可以拿来恭维教头的词。 林冲“熬得住” 吗?是的,这点倒是实在的, 他确实“熬得住” 。王进只挨了高俅一顿棒打,便带着老母逃亡,从此不见踪影, 林冲遭到高俅上下的三番五次陷害,却还想着“挣扎得回来” ; 董超薛霸两个贼公人沧州路上先是一路虐待,再险些在野猪林结果林冲性命,看得读者都咬牙切齿愤恨,好容易盼得花和尚出场,“提起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 ,林冲却又拦住“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 ;沧州城得李小二报信,已知陆谦富安前来找管营差拨欲行不轨,林冲被调去草料场,却还想着修房“过得一冬” 。看得读者都要替他着急: 林教头,真真是个“熬得住” 的!

    再下面两条,却又不切了。 林冲“把得牢” 吗?雪夜上梁山后,王伦不容,硬要他杀人交份“投名状” 来。已无路可走的林冲虽是“心内好闷” ,“仰天长叹” ,却还是不得不应承了这样的任务。好容易三天等得一个人来,夺了担子却又“吃他走了”,“小喽罗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 ” ,--教头必是想还是要杀得此人方才稳妥。为何一定要稳妥? 倘若水泊梁山不收容林冲,这样一个不曾在江湖上行走,连黑话里的“投名状” 是什么意思都不晓得的杀人逃亡的禁军教头怕是只有死路一条。而为了自己求生,一个“仗义” 、“朴忠” 的林冲被逼到不得不杀无辜之人的地步,虽然势不得已,却未必还能说得上对自己的作人原则“把得牢” 吧? 林冲“做得彻” 吗?风雪山神庙后的林冲,以前口口声声的“太尉” 称呼 ,在朱贵店中换作了“高俅这贼” ,与吴用述身世时也道“若说高俅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植立。又不能报得此仇” ,似不再会与朝廷妥协,似乎会“做得彻”。山上的王伦不能容林冲、 不能容晁盖,林冲便把他杀了,立晁盖为主。看来是“做得彻” 了吧? 日后晁盖死,推立宋江,作为山寨元老的林冲,又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然而,捉得那个仇人高俅后,宋江“口称死罪” 、“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报。” 高俅道:“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此时的林冲,面对宋江与如此仇人的拙劣表演, 可有发一言吗?可有一二至少如三国演义中凌统般拔剑相向的举动吗?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后来随众兄弟全伙受招安,“与关胜连鞍” “入城朝觐” ,有的只是随兄弟们一起为朝廷卖命,最终,因风瘫而留在六和寺。武松的仇,一一报尽,甚至伤及无辜,而林冲的大仇,则终其水浒一书而未得报,如何算“做得彻” 呢?

    如此看来,林教头其人,只一个“熬得住” 是确实的,“这般人在世上” , 其实只会令人怜、令人急、 令人恨、 令人叹息感伤, 怎会“令人怕”呢?

    今番欲作悲秋赋

    教头能“熬得住” , 不会“性急” ,不会随便“杀人放火” ,不过是中庸里的所谓君子之道罢了: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 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 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 林教头自东京到草料场依然痴心不改的经历,也像极了论语中的“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的“仁” 的定义。然而这样的儒者的忍耐,这样的“熬” ,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开头提到的那些最现实、最平凡的常人的幸福,是为了能让自己保留在大宋的公开体制内的努力。这样的忍耐, 绝不是什么“以天下为量者,不计细耻;以四海为任者,不顾小节” 的宏图远略,这样的忍耐,也换不来世间大虫们--高俅高衙内陆谦富安等的半点同情与礼让,这也就是林教头不能“算得到” 的原因。围炉夜话中有两句:“肯救人坑坎中,便是活菩萨;能脱身牢笼外,便是大英雄” ,野猪林里的林冲,若没有那个“肯救人坑坎” 的“活菩萨”鲁智深,恐再难“能脱身牢笼外” 作个“大英雄” 了,如何还能如金老爷子所说“定作得事业” ?董超薛霸举起水火大棒时叫嚷:“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如果林冲就此归天,那近于迂腐近于怯懦的忍耐,会是比大棒更强的凶器吧。 世间大虫的凶威,在飞云浦就可激起为“士” 者的武松的杀心,而却要到草料场,才能让为“儒” 者的林冲,拔刀而起。如果有什么“令人怕” ,令人不寒而栗 的,绝不是什么林教头的“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而只是他曾在凶险浊世里秉持的那份天真的, 退让中的“无怨”。

    然而当林冲上得梁山,那份常人所有的现实与平凡的幸福,都已成了泡影,那条写着“忍辱求生” 、 曾绑他在野猪林树上的绳索也早已被割断。 他为何还是不能“把得牢” 、不能“做得彻” 呢?

    回首西山日影斜

    林冲,毕竟既不是一个简单的武人,又不只是个怯懦的文人。某些方面,他又像是一个戏剧演员,一个舞者,他不能脱离自己的舞台。

    山神庙前,在“三千世界玉相连”的戏台上,在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