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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送旧衣嗔查红绫袄 证回生录寄柳絮词(1/2)

    话说黛玉叫小丫头去找晴雯,来认老婆子送来的衣服。不多时晴雯到来,掀帘走进,笑道:“姑娘得了什么好东西,叫我来瞧?”黛玉道:“二爷的心事怪道咱们大家猜不透,如今倒寻出些踪影来了,你瞧这件衣服可认得是谁的?”晴雯接过一看,脱口嚷出来道:“这是我的袄子,那里来的?”黛玉听说是晴雯的衣服,一时倒弄得糊涂了,便问道:“既是你的衣服,老婆子在那里拿来的呢?这里头的缘故又奇了。”那晴雯一时嘴快说破了,及被黛玉问住,回想从前私情,不觉脸上一红,露出羞涩的光景。

    黛玉察言观色,知其中又有别情,便逼住了晴雯,问他道:“这又有什么说不得的事?”晴雯暗想,这件事亦不必在黛玉跟前隐瞒,便讲明宝玉出去看他的病,穿了衣服回来,留作死生永诀的情由,如今问起,这件衣服总无下落,忽然送到这里,来自何处?反寻根到底的追问起来。紫鹃说明缘故,晴雯立刻打发人去叫了送衣服的老婆子来查问,说是二爷叫他到袭人处,家里去拿来的。晴雯火冒冲烟,不顾黛玉在跟前,便骂道:“这不要脸的东西,把我的衣服藏在他家里算什么?”赌气要撕那件衣服,紫鹃连忙赶过夺祝晴雯没处出气,便移怒在老婆子身上道:“头里就为你们递东递西,闹到姑娘们房里也抄检了,把我们都撵出去,如今还不守规矩。这样混闹起来还了得!奶奶发他外边去打了四十再讲。”那老婆子只管磕头求饶,说:“是二爷叫去拿进来,饶过这一次,以后再不敢了。”黛玉便叫老婆子起来,吩咐道:“若讲二爷的差使,自有二门外小厮承办,或者二爷要送二姑娘、史大姑娘的东西,打发小子去不便,就近叫你们走园子后门出去也是正经。再要到别处地方去走动,就是二爷吩咐也得进来回一声,叫咱们知道。”老婆子听一句,应一声“是”。

    黛玉又道:“还要问你,袭人家去是二爷同去的,还是你一个人去的?”老婆子道:“二爷没有同去,叫我去见了花大姑娘,他把衣服给我,说是二爷叫拿回去交给雪雁姑娘的。花大姑娘还病着躺在炕上呢。”晴雯道:“竟叫他一声蒋奶奶就是了,什么花大姑娘,叶大姑娘!”黛玉道:“明白了,想是二爷到那里走了一趟来的。”

    那老婆子还站在门外发战。紫鹃道:“还不谢了奶奶等什么?”老婆子听了,忙向黛玉并紫鹃、晴雯都磕了头,然后退了几步,转身走了。紫鹃笑向晴雯道:“你这个人也太不公道,好意把袄子送还了你,不谢谢人家,倒要把送衣服的人出气,这算什么!”晴雯道:“我的衣服为什么要他拿去做陪嫁呢?”

    说着,叫自己的小丫头拿了衣包,自要收拾他的衣服去了。

    原来那一天宝玉瞒了众人,趁着早凉出了怡红院,走园子后门,想去看着袭人。宝玉是到过花自芳家的,依稀认得路径,一个人找到他家门首,四下寂静无人,便溜了进去。花自芳并不在家,宝玉站定嗽了一声,不见有人出来,一径走进里边,正到了袭人的卧室。见炕上一人面向里睡,头上挽的慵梳髻,枕的半新不旧大红顶绣花枕,盖着一条豆绿西纱夹被,像是袭人的旧物。炕边桌上灯台茗具俱全,比从前去见晴雯睡在芦席上的光景虽大不相同,而心中已如沁梅泼醋一般,又恐不是袭人,不便造次,只得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在睡梦里直声叫了两声“宝玉”,宝玉知是袭人尚在梦中,便连推他两推。袭人惊醒,回过脸来见了宝玉,把两眼乱揉,坐起身来。宝玉就炕沿坐下,拉了他的手,可怜花枝瘦损,非比旧日丰姿。袭人瞪着眼,怔怔的看了宝玉半晌,哽噎不出半句话来。宝玉忙把袭人抚慰一番,道:“等你病好了,总要叫你进去的。”袭人听见要叫他进去这句话,又感激又惭愧,越发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起来。宝玉道:“你的事我都已明白,不用提他。你只把咱们头里的话想去就是了,调养你的病要紧。”袭人叹口气道:“你的话我也记得,你的心我也知道,只恨我自己发昏,一时错了主意,抱怨得谁呢?偏又死不了活在世上,现人家的眼。”宝玉道:“过去的事都撩开,再别放在心上。”

    袭人道:“你今儿来瞧我,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不是那一年晴雯出去了,你去瞧他,换了一件袄子穿了回来,还撩在我箱子里。这是你们两个人的恩情在上头,比别的衣服不同,别说我有心掯他的。”宝玉道:“正是,晴雯要过几次,我问麝月,说你收着,如今还了他很好。”袭人便叫一声“嫂子”,那花自芳家的听见袭人和人说话,过来看是宝玉,便站在门外窃听。袭人叫他,连忙进去与宝玉请安。袭人叫他在一只箱子里取了一件旧银红袄子出来,花自芳家的便去开箱寻取,交给袭人,自出去了。袭人抖开衣服,掉下一个纸包,宝玉拾起开看,就是晴雯的指甲,重又包好藏在身边。袭人把那件袄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追想晴雯当年,又想自己今日,比晴雯与宝玉换穿衣服的时候一样伤心,禁不住扑簌簌泪珠滚下,倒将晴雯的袄子溅湿了一大片衣襟。袭人落了一回泪,见宝玉还呆呆的站着,便向宝玉道:“你出来有时候了,快回去罢。有谁同你来没有?”宝玉竟似没有听见,一手接过袄子,便要穿在身上。袭人道:“这样热天还穿得上棉袄子吗?你回去悄悄打发一个老婆子来拿罢。”

    宝玉只得把袄子撩在炕上,又安慰了袭人几句话,出了花自芳家,仍来园子后门回来,并无人知道。叫管园门的老婆子到袭人家去拿了一件衣服回来,交给麝月。那园子里自从傻大姐拾了香囊,闹事以后,严禁私自传递物件,因宝玉吩咐,不敢不听,那老婆子偷空儿到袭人家去取了袄子回来,又错记了宝玉的话,把袄子递在雪雁手里,被紫鹃瞧见,回了黛玉,闹起这件事来。

    那时晴雯说的拿去做陪嫁的话,正值平儿拿了支销总簿送与黛玉过目,进来听见,便笑问道:“又是那一位姑娘要办嫁妆,我们好端整送添箱。”紫鹃把话岔开道:“小红去做芸二奶奶,又是好几天了。”黛玉道:“前儿你送他过来,早知道要配芸哥儿的,不该受他这个头。”平儿道:“芸哥儿也是下一辈子,听说宝二爷认过他做儿子,奶奶还是他婆婆呢。”说着,都笑起来。平儿又道:“我送他来,为是我们奶奶送还二爷赏蒋琪官的,谁料到后来这节事,真是姻缘前定。”黛玉道:“小红正是你一个帮手,得用的时候,你奶奶为什么急巴巴打发他出去?”平儿笑道:“恁也不妨,就为二爷多看了他两眼。”

    黛玉道:“你们奶奶这个醋罐子总丢不了。”

    一语未了,凤姐处又打发小丫头来找平儿问:“莺儿姐姐为什么不过去?姨太太那里又打发人来催,说等着他去瞧宝姑娘呢。”黛玉惊问:“那一个宝姑娘?”平儿也瞪了眼,说:“刚才姨太太那里打发人来叫莺儿过去,我也只道是没要紧的事,这里拉着说话兜搭住了,我还不知道是那一个宝姑娘,打量就是宝琴姑娘也不定。”黛玉摇头道:“向来人家都叫惯琴姑娘的,况且琴姑娘好好在太太那里,姨太太叫莺儿去看他什么呢?莫非铁槛寺有了些消息?但这里并没知道,断没有姨太太那边先得信的。这句话倒把人糊涂住了。”平儿笑道:“那有这件事,想是他们错听了话。这簿子留着,奶奶看过了,我再来取。”说着连忙走了。

    黛玉便叫雪雁过去打听,一时宝玉进来问:“平姑娘来说什么?”黛玉道:“他有什么说?就送支销簿子来。我问起小红的事,好笑凤姊姊还是那么爱吃醋,他把这条子也改了过来,岂不变了一个好人了。”宝玉道:“我如今想起来,妒也是女子的好处,不是女子的坏处。”黛玉怔了一怔道:“这话又是那里来的?《周南》咏‘后妃之德’多半在不妒处称其贤,你反说妒是女人的好处,后妃不妒倒是不贤的了。”宝玉笑道:“妒有两种,有悍妒,有情妒。女子貌劣才庸,惟恐宠移爱夺,比如庸臣窃位,不得不忌贤嫉能以自保其爵禄,甚至诡谲凶残,正人罹害。此与妇人悍妒无异。若情妒则不然,即如妹妹所言后妃风诗,咏‘君子好□,求之不得’,至于‘寤寐反侧’。君子用情既如此,以情感情,淑女人非木石,其间时势常变不同,人事遭逢不一,忧愁思虑悲恐惊忧无所不至,不免酿出一个‘妒’字来了。妒由情生,情到十二分,便妒到十二分,此与勃谿悍厉之妒大相径庭。”黛玉听到这里,竟如把他自己从前的光景道破,体贴入微,无可辩驳,不觉脸上一红,微笑道:“谁来听你这些胡诌。”

    正说着,见雪雁手里拿了一纸字帖儿来,道:“请姑娘看了再讲。”宝玉问:“是什么字帖儿?”忙向雪雁手里接过一瞧,连叫“奇异”,便递给黛玉看道:“这不是宝姊姊的笔迹吗?”黛玉此时分外留神,一面与宝玉观看。宝玉看到“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两句,便记起这一阕词来,因说道“这是宝姊姊填的《柳絮词》,他们抄来做什么?”又看到末后写的一行,“薛宝钗录前生于大观园填《临江仙》词”。

    宝玉还不明白,黛玉道:“是了,一定是宝姊姊借体还了阳了,如今在那一家呢?”雪雁才笑答道:“听说那家姓张,张家姑娘死去又活了,这个帖儿是张家姑娘写的。张家打发人到姨太太那里,香菱看了叫老婆子送来的。”黛玉笑向宝玉道:“这件事还没有告诉你。就是姨妈生日这一天,他老人家晚上梦见宝姊姊说要回来了。咱们都盼望他还阳,那里想到是这样还阳的!”宝玉道:“我还不信有这件事。”黛玉道:“漳郡苏宗尸为朱进马所借,汝阳张宏义附李简之体而活,古来借尸还阳原是有的。”宝玉道:“宝姊姊回生,不该借体才好。这节事好叫我悬心。”黛玉瞅着宝玉道:“这一件天大的喜事,倒还有什么悬心?”宝玉道:“你知道张家是什么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