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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太虚境遣邀薛蘅芜 紫檀堡补叙烈晴雯(2/2)

但没有这个人在太太跟前敢说话,就是太太,也未必相信他十分。我猜起来,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我到底害了他什么路,不想我和你都是老太太派给宝玉的人,你是已经够分儿的了,再巴结你的不好,何苦来暗箭伤人?我今番死不了,倒要睁开两只眼看他,别碰在我手里,任凭你做了宝奶奶、宝太太,肉也要咬他一块下来的。又瞧着贴身穿的袄子,感念宝玉多情。倘知道我还没有死,寄住在这里,定要变法儿叫我进去,太太如何肯依?万一翻腾起来,有许多不便。园里姑娘们这些坑儿卡儿已够他照管了,搁得住再分一条心到我身上来,可还有吃饭念书的工夫吗?横竖人家都知道我已经死的了。前儿听这里舅舅说起来,他侄儿两口子也不上门的,我再叮嘱舅舅、舅母,竟把我住在这里这一节事,别告诉人家,便好把宝玉瞒祝消停一年半载,再看机会是正经。晴雯打定主意,每日静坐无事,做些活计,倒可添补自己零星动用。

    约过一年之后,忽一日有人来与晴雯说媒,他舅母便欢天喜地的来告诉晴雯。晴雯一闻此言,便吓得目定口呆,心头暗暗盘算,自己爹娘已经亡过,推不到爹妈身上去作主;要说里头许配的了,又不便凭空捏出一个人来;若说不愿出嫁,又怕他们动疑,也不像一句话,总想不出回覆他们的话来。一时神思慌乱,惟有脸涨通红,悄默声儿跑到自己屋里,躺倒炕上纳闷。

    吴妈还解不开晴雯的意思,只道女孩儿家听了提亲的话脸上害臊,所以走了。便和男人商量作主,竟把亲事允了。因先前问过晴雯的年庚,吴妈记得,告诉了他男人,一面去央一位村馆先生写了八字回来。停了两天,媒人来袖了庚帖送去,讲定天婚不用占卜,就择吉行聘。那一天端送盘盒,所有金珠首饰、细缎绫纱,以及喜茶喜果、羊酒米面,极其丰盛,一面端整酒席款待媒人。吴妈将聘礼逐一检点,都是耀眼增光,鲜明璀璨,料他甥女见了没有不欢喜的。自己守着这些东西,便叫他五六岁这个孩子去给姊姊道喜,叫姊姊出来瞧瞧。

    晴雯出来一看,已明白**。此时再不能隐忍,便道:“甥女儿蒙救命大恩,又养活了一年多,真是天高地厚,同亲生爹妈一般。凡事原该听舅舅、舅母作主,但女孩儿终身大事,也要出于自己情愿,怎么舅舅就干得这样冒失,不如趁早把这些东西退还了人家是正经。”吴妈听了,摸不着晴雯的心事,便道:“这一门子亲,数他人材是第一等,家里也很势派,来往的都是官宦。讲到吃的、穿的,比你舅舅家里强几十倍呢。他家也就住在这堡子里,相离不过两三里路,底里都知道的。如今央的媒人,就算咱们堡子里一家大富户,捐的官职叫什么挂线米桶,算起来没有一件不称姑娘的心。所以前儿我和姑娘说了,就叫你舅舅作主,许了他家,把姑娘的年庚开了去。人家也不合婚,看了今儿好日子送过聘礼来,姑娘你瞧。姑娘在荣府里头住的日子久,自然见识过这些好东西。若说庄农人家,一辈子没有见过眼,我就看了件件有趣可爱,没有一样叫得出他名儿呢。”

    晴雯不等吴妈说完,脸已气白,几乎要把这些东西踩的踩、摔的摔,发出旧时在怡红院的性子来。又想他舅舅、舅母一年以来豢养恩深,此事原是他们的好意,不过乡里人办事粗率,本来自己隐情从未吐露,他们如何得知?于是又缩住了手,回到房中自叹薄命。心坎上虽丢不下宝玉,但现在内外隔绝,将来能否进府,尚在水中捞月,偏又碰出这样意外之事,不如早早寻死,一了百了。一面松开外衣,把换穿宝玉的袄子翻覆细看,怔怔的发了一会呆,止不住泪点淋漓,襟子上早湿透了一块。当下主意已决,掩了房门,找了一条绳子,踩上炕沿,一手把绳头穿在梁上,缚做了个活套,把脖子套入里面,两脚一蹬离炕,两手直垂下来,霎时咽喉气闭,魂魄离身。见一白发老者,将手中拐杖架格缢绳,倒身跪地,将手乱摇,晴雯不解其意。

    不多一会,早有他舅母推门进内,瞥见惊喊,叫了邻居女人帮同解下,灌救苏醒。这一嚷,连堂屋内坐的媒人也吃惊不小,细细问明缘由,怕打威逼人命官司,情愿收回原聘礼物,送还原庚八字,一场扫兴而散。

    再讲晴雯,恍惚记起上吊时所见之人,明明像是土地,大有古怪。或者将来和宝玉还有相见之日,不该如此结果。于是转悲为喜,反向他舅舅、舅母跟前去赔不是,说:“甥女儿年轻性执,一时短见,累你们老人家受惊。别怪甥女儿,将来总要报答舅舅、舅母的大恩呢。”隐约其词,说了几句话,吴家夫妇好言相慰。自此,再不提议亲一事,晴雯相安度日。此是补叙前事,交代清楚不表。

    且说花自芳的女人,那一日见袭人话不投机,一场没趣。

    回到家里,把袭人的话都告诉了他男人。花自芳道:“我确确实实打听的宝二爷是不回家定的了。他死守在里头算什么呢?既是叫你去回太太,或因他自己开不出口来,你过几天去找太太的陪房周奶奶,烦他在太太跟前方便一声儿,候太太怎么样示下。”当下正接着宝钗的丧事,里头忙乱,把这件事搁起。

    那边媒人连次到花自芳家方信,没奈何催他女人去走一趟。

    花家的赶着吃了饭出门,径往荣府后街门,一直进院来到周瑞家里,告诉这话。周瑞家的满口担承,道:“婶子你坐在我家里老等,太太允不允我总出来回你个准信。”一时周瑞家的进去,回了花家的话。王夫人想起宝钗在病中也曾提过这件事,便道:“袭人这个人我早瞧起他的。如今宝玉这下流东西自己没造化,颠颠倒倒干出这样事来,已经坑死了一个宝丫头,何苦再把人家女孩儿委屈他一辈子?既然他哥子有这句话很好,明儿就叫他家去。”当下吩咐玉钏:“去和琏二奶奶说,宝姑娘屋里的东西,前儿二奶奶已经手封锁了,钥匙在他那里,叫他自己过去,或是打发平儿去,把宝姑娘的衣服首饰多拿几件赏给袭人。外头的例赏也就给了他,替我另再给他几两银子。”

    一面又叫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一声。那周瑞家的自去和袭人说明了王夫人的话,就出来覆了花自芳的女人。

    且讲玉钏听了王夫人吩咐来和凤姐说了,凤姐叹口气道:“死的死,嫁的嫁,都是宝玉自己闹出来的事。井坍连屋倒,怎么这两三个月里,咱们家里的运气就败坏到这个地步?”又问玉钏道:“这件事,到底是袭人自己要出去呢,怎么样?”

    平儿在旁接口道:“奶奶倒说的发笑,怎么他自己要出去呢?头里宝姑娘病的时候,就恍惚听见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过一趟,在袭人屋里咕唧了半天,碰了钉子出去的。如今不知太太怎么又知道了。”一面笑问玉钏道:“太太这会儿怎么忽然要打发他出去?”玉钏道:“刚才周大娘来回太太,说花自芳的女人央他来求太太的恩典,太太一口应许,道:‘已经坑死了一个,再别委曲人家女孩儿。’就叫我来告诉奶奶呢。”凤姐听到“坑死一个”的话,一阵心酸,顿时两眼发眩,便叫平儿:“你带了钥匙,和玉钏同去,依着太太的吩咐,把东西拾掇出来,拿去请太太过一过目,再给他。”说毕,就躺在炕上,叫一个小丫头跪到炕沿边和他揉胸口。平儿和玉钏自去拿了东西,送与王夫人看了。

    平儿和袭人素来本好,今日假公济私,自然只拣好的拿出。

    王夫人还说:“这些东西留着看了酸,不如再多给几件子,如今就是那么着罢。”又叫玉钏兑了四十两银子,同衣包首饰叫一个老婆子拿了。

    平儿仍拉着玉钏厮跟到袭人屋里,见他一个人呆呆的坐在炕沿上,眼圈儿已哭得通红。袭人见他们进去,忙起身让坐。

    三个人本是平日最投脾气,无话不说的。及至此时,明知袭人勉强走了这条路,恭喜他又不是,劝慰他又不是,开口一着形迹,反像讥诮他似的。袭人一见他们,亦觉腼腆局促,彼此无话。平儿只得叫老婆子打开包袱匣子,逐一检点交代清楚,各自推故走了。

    袭人想太太赏给这些东西,主子的恩典益重,未免悲苦益深。一件件知是宝钗遗物,触目伤心。宝钗何在?宝玉何方?我这一个人从此出了荣府,也似有若无的了。袭人想到伤心之处,万缕愁思,回肠百折,连身子都晃晃荡荡,如做梦一般。

    这一夜整整的哭到天明,没奈何挣扎起来,凤姐那边正打发小红过来。未知小红何事,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