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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毁金锁遗言嘱贤女 呼宝玉切齿类颦卿(2/2)

人才又出众,一般住的高房大厦,有的吃有的穿,家里也是呼奴使婢,那一件不称心!你哥子为的是兄妹情分,并没使什么坏心,难道还贪图在里头挣一百八十两财礼吗?将来多一门子亲戚来往,逢时遇节,端盘送盒,赔垫几个钱是有的。姑娘你去想罢。”袭人听的厌烦了,便道:“嫂子有话自回太太去,我也不犯着和你怄气。”说着,便不理他。花家的见话不投机,只得走了。

    袭人越想越恼,正坐着垂泪,见宝钗屋里两个小丫头来找他,慢慢的揩干了眼泪来见宝钗。偏偏又听了宝钗劝他这一番话。

    虽然还有盼望宝玉回家的痴心,已把恼他嫂子的气减了几分,未免有些活动。

    再说宝钗,到了次日叫莺儿请邢大姑娘说话。莺儿便使唤小丫头到园子里去请邢大姑娘。那时岫烟未到,先是王熙凤来看宝钗,宝钗只是闭着眼懒的开口。忽然睁眼向凤姐瞧了一瞧,叫道:“凤姊姊,你是为好反成歹了,何苦来呢?”只说这两句,仍旧合上了眼,就没言语了。

    凤姐听了想要劝慰几句,明知无益,意欲分证一番,又见宝钗病到如此地步,恐怕反惹他的气,左思右想,只得忍耐住了,搭讪问莺儿:“你姑娘夜里喝了些什么?睡得自在些么?”

    正说着,听得外间屋子里小丫头掀起帘子道:“邢大姑娘来了。”凤姐先与岫烟问好,宝钗把身子略略欠起道:“又要劳动妹妹,我今儿请你过来见了一面,就算永诀了。心上有几句话要和你讲,怕再迟两日赶不上了。”凤姐听着,知道宝钗要和邢岫烟讲些什么话,怕在这里不便,因向岫烟道:“邢大妹妹,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子,我屋里还有人等着我说话,少陪你。”

    说着便起身走了。

    宝钗才接着说道:“想我那一年进京来到了这里,老太太就疼了我这几年,比自己的孙女儿一般。后来做了孙子媳妇,没有孝顺老祖宗一年半载,反叫他老人家眼里见了这些意外的事,自然是我的罪过。老太太已是八十以外的人了,不过伺候他喜欢一天是一天,日子还浅。至于太太疼我,更不必说,也没有尽我做媳妇的一点孝心。不到一年,出家的出家,死的死了,眼前的日子委实也难过。但只还有大嫂子在此,凤姊姊比自己的媳妇更着意。环兄弟虽是姨娘养的,也算得太太的亲儿子,还有孙子兰哥儿,本来是好的,太太心上可以宽慰几分。还有三妹妹这班子人在跟前热闹,我虽没有承欢的福分,也可放心了。惟有我家妈妈……”宝钗说到这里,泪珠直滚便咽住了,半晌不语,又说道:“我妈妈娶了这样怄气的媳妇,一个不懂事的儿子,如今还在监里,要妈妈时刻操心。便我哥哥有日回了家,也不能叫妈妈过舒畅日子。算香菱懂些人事,当不得几分家,也是枉然。左右盘算起来,我的妈妈是要靠托在大妹妹一个人身上的了。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你的,我给大妹妹磕头。”说着,便挣扎起来,似乎认真要向枕上磕头的光景。

    莺儿赶忙过去把宝钗扶住,因挣扎不起,仍旧躺了下去,扑簌簌的流下泪来。邢岫烟心地明白慈祥,素来又感念宝钗为人,今听见宝钗这番嘱托他的话,十分伤心。因自己尚未过门,当着丫头们在眼前,腼腆的无言可答,惟有流泪而已。当下宝钗说完了话,便似睡非睡的朦胧合眼,神色大不如前。莺儿又取参汤递到宝钗口边,宝钗只是摇头不喝,也再没和人讲话。岫烟便起身回去。

    再讲薛姨妈,因那一天过来看了宝钗,又着了些外感,兼之心头郁结不开,病势翻覆起来,这几天总没过来。

    贾母放心不下,亲自到宝钗屋里走了几次。王夫人以及李纨、凤姐等等来看视,自不必说。

    怎奈宝钗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自王太医回绝之后,各处名医束手,王夫人真无可如何。到了宝钗绝命的时候,贾母、王夫人、李宫裁、王熙凤、探春都在屋里。众人怕贾母见了伤心,先劝贾母回去了。不多时,宝钗两眼往上一翻,莺儿上前咽住哭声,叫了几声姑娘不应。只听宝钗忽然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就绝了气了。

    李纨、探春听宝钗叫出这六个字来,竟与黛玉从前如同响应,不禁面面相觑,毛发直竖。王夫人听见,明知宝钗心里怨恨宝玉,因痛媳而思子,寸肠如割,越发大放悲声,号啕不止。

    李纨等含泪把王夫人劝慰一番,王夫人叹口气道:“我懊悔把这孩子遭蹋了,真对不住姨妈。听说这几天他又病的炕都起不来,这会儿在跟前还不知苦到那么个分儿呢。我也走了,瞧着委实的难过。有一句话对你们说,姨妈不在跟前,别再委曲了这孩子,凡有知道他平日爱的东西,都给他穿戴了去,留着也没处用,徒然见了伤心。”李纨、凤姐应道:“这也不用太太操心,我们在这里留心照料就是了。”一时,王夫人走了。早有赖大、林之孝家的引领众媳妇忙乱动手,给宝钗装裹停床。

    惟有莺儿只是哭个不了,凤姐把他乱推道:“别哭罢,快去把你姑娘穿戴的东西都经由出来。那一盘子金锁是要给你姑娘戴去的。”莺儿含着一包眼泪道:“提起金锁,是我和姑娘摘下来放在桌子上,这几天像没有瞧见,因心里有事也就混忘了。”说着,便向橱子上、抽屉各处找了个遍,问小丫头子:“可瞧见姑娘的金锁?”小丫头子道:“那一天姊姊没有在屋里,奶奶叫我在桌子上递给奶奶瞧呢。”莺儿道:“你们听,不问着他,还怕有人割了他舌头,不哼一声儿呢。奶奶瞧过了到底交给那一个,放在什么地方了?”小丫头道:“奶奶正瞧着,叫我们去看袭人姊姊,回来不知奶奶递给那一个了。”莺儿又向各人问过,都说没见。凤姐接口道:“既没有见,你姑娘又没起来丢的,不过在炕上,还怕飞到那里去了?”便叫林之孝家的就在褥子、绒毯底下细细找寻,都没有。莺儿着了急,自己还去翻箱倒箧找了一回,总没找着。凤姐生气道:“屋子里再丢不了东西,一定又闹出坠儿的故事。”便指着两个小丫头子道:“你们好哟!趁奶奶病着,偷偷摸摸的,把奶奶的东西藏在那里了,快去拿了出来,给奶奶挂上的好。装糊涂,再推不知道,仔细你们的皮。”两个小丫头吓得不敢出气,只是打战。众人要脱自己干系,你一言,我一语,立逼小丫头着落这件东西。凤姐又叫林之孝家的带了几个人,到小丫头屋子里细细查搜,也没搜出。

    探春见这件事闹得不能完结,细想小丫头们未必有此大胆,便道:“凤姊姊,别性急,枉累无辜,我看这件东西又像二哥哥失玉的故事了。宝姊姊这挂金锁也有些来历,原不比寻常佩戴之物。头里二哥哥因失了玉便疯疯傻傻起来,归根儿闹到去做了和尚。如今宝姊姊到了我家,遭此意外之事,一生禄命将绝,已近盖棺,焉知不是鬼使神差,也先把这锁摄去了?你们的意思谓这盘锁是宝姊姊在生时心爱之物,定要把他来殉葬,据我想起来,宝姊姊死必嗔此,很可不必。他生前挂此不弃者,原因锁上镌有颂祷句语,今身已云亡,何必又取此吉利话头?既不取吉利,不过是一件金珠佩戴之物,没有什么希罕,只叫莺儿把他姑娘所有的东西只拣好的收拾出来插戴罢咧,也不必去回太太,叫他老人家又多一件心事,将来姨妈跟前说不说都没要紧。”李纨道:“三妹妹讲的很是。这会儿别夹在忙里闹这件事。”探春又道:“我不过是这样瞎猜,也保不定必不是人家偷了去。凤姊姊只管吩咐管事媳妇们,大家慢慢的留心查察,叫莺儿、袭人这班人底下去都留点心。奶奶不在了,屋里没有主儿,别因我这番话有个推卸,认真把屋里的东西偷盗起来,倒是我来开门揖盗了。”凤姐道:“既是三妹妹这样说,咱们且把这件事搁起。”便问林之孝家的道:“那一件可端整了没有,前儿大夫回绝了,听见二爷说,早吩咐你男人的了。”

    林家的道:“正要回奶奶这句话,几天前头二爷吩咐出来,赶忙去看了几处,都看不中,价钱又不对。我倒想起一件现成的东西,不是头里替林姑娘办的没用着,还寄放在馒头庵里,也化了七八百银子买的。大奶奶情愿减价要弃脱,因没飞翔主就搁起了,不如就用了他可使得吗?”凤姐道:“我也想起来了,要论价值,这件东西很可用得。这会儿外边正打饥荒,没的又去张罗,快叫人去抬了来瞧瞧。”林之孝家的一面出去传话。探春听说这副棺木本为林姑娘置备,竟留以待用,一大奇事,益信金锁之失定非无因。

    不说李纨、凤姐轮替往来照料,这里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等和小丫头、老婆子常川伴灵。到了送殓那一天,莺儿哭着拦住不许盖棺,要望他姑娘像林姑娘一般的还阳转来。也有笑他痴的,也有看了伤心的,经凤姐喝劝,没奈何走开,大放悲声悼痛靡已。一时把宝钗殓了,七日后开堂发靷,亲族吊丧一切仪文概不琐述。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