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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践戏言新贵入荒山 试凡心夙缘还宝玉(2/2)

许慈悲为本,莲台座下,容得你这样狠心人吗?”宝玉心头思想道:“你自错认了金玉烟缘,也怨不得我。”仍漠然不动。

    停了一回,忽听得耳畔有人叫道:“宝玉,宝玉,你被人家哄瞒了。我病好后,已经回到家里,没有死呢。你当真就做了和尚了。”宝玉睁眼一看,见是黛玉,禁不住叫出一声“林妹妹“,两手往前一拉,扑了个空,登时从蒲团上跌下来。只听得僧、道呵呵笑道:“好一个八垢皆空,一丝不挂的出家人!”

    宝玉听说,明知自己走了魔,便欲镇摄精神,再做蒲团上的工夫。那知蒲团已无,连屋宇、僧、道都没有了。

    此时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见身在孤松树下。那树株礌碐多节,千丈森森,虬鳞浓荫,如厦横庇九亩。又见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耸接云霄。宝玉走过,举手抚摩,山根下显出一片字迹,却模糊认不分明。看至下边,见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争辉。拾在手中一看,惊喜非常,原来就是失去的那块通灵宝玉,连莺儿所结的金线络子依然无恙。心想从前因为失了玉病了,被他们哄弄到这个地步,我若心里不迷糊到十分,岂肯干出这样负心事来?夜儿明明见林妹妹来和我说,他并死有死,就不是当真林妹妹来,师父说我尘缘未断,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来点化我,合该与林妹妹还有见面之日,所以失去的玉复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没有玉,我小时候恨这劳什子,还要把他来砸过,偏宝姊姊有了什么金的来配,闹出这些事来。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应在林妹妹身上。此时,宝玉心里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只得把那块玉系在身上。想如今这个地方,既不能安身,只可把出家的念头暂时中止,且访寻林妹妹再作计较。一时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悬崖峭壁,瞧不见底的万丈深坑。宝玉瞻顾徘徊,心头焦躁。这个所在并无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说过死了还要化作飞灰,随风飘荡而没的话。这里跌下去,虽不到随风飘荡的光景,也与飞灰争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愿意一死,好去遍历泉台,终有寻得着他的日子。倘林妹妹还在,我这一死,反又耽误他了。

    正在寻思无路,忽听得半空中鹤唳一声,有人唤道:“宝兄弟不要着急。”宝玉抬起头来,见松梢影里一双白鹤回翔而下,一只鹤背上还骑着一个人。旋看旋近,认得是柳湘莲。一时落地,宝玉便和湘莲握手问讯,喜之不胜,忙叫:“柳二哥,闻说你随了一位道长云游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难通,使兄弟心中怅怅无已。今见鹤背逍遥,想已丹成九转,何不将别后之事细说一番。”湘莲道:“已过之事,何必问他。且说你现在之事要紧。”宝玉道:“我的心事,在家里从没告诉过一个人,今儿不肯瞒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志出家。”

    宝玉正要把来踪去迹告诉湘莲,湘莲道:“你心上的事我已尽知,不必再讲。如今我来引你回去何如?”宝玉道:“我家里是不回去的了。”湘莲说道:“谁来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个所在,去了你夙愿就是了。”宝玉十分感激。湘莲便让宝玉跨上鹤背,宝玉摇头道:“这上头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换匹马来骑上?”湘莲道:“这个地方不用说找不出马,也不是马能行走的路。”宝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么马倒行不去?”湘莲道:“你来的时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无坑陷。如今回转去,便不是来的路途了。宝兄弟,你放大了胆跨上去试着瞧罢。”说着,便过来扶宝玉上鹤背。宝玉死命抓住湘莲不放,道:“你瞧我两脚下垂,又没脚蹬踩住,如何骑得稳呢?”湘莲道:“宝兄弟,你在这里说呆话了,鹤背上挂了脚蹬,倒还得去寻一副鞍串来配上才好。你只管放开手,闭上两眼随着他去,再没乱儿。”宝玉只得放心,依言把眼闭了。那一只鹤便展翼凌空而上。湘莲亦跨上了鹤,赶着宝玉,相离左右不远。宝玉连叫:“柳二哥,照应着些。”只听耳畔呼呼声响,真如列子御风而行,爽快绝伦。那身躯犹如粘住在鹤背上一般。约有两个时辰,鹤便坠下地来。宝玉睁眼看时,见往来人迹尚稀,而村庄篱落,已入尘寰。湘莲道:“宝兄弟,你虽无十万贯缠腰,幸上扬州不远了。送君至此,行将别矣。”

    一面解下身系宝剑,向宝玉道:“我有鸳鸯剑二柄,其一已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锋,又将万根烦恼丝斩绝,留之无用。古人原有挂剑墓门,以酬知己者,烦足下带回,送至三姐冢上,使雌雄合而为一,五百年再当出世。今交足下带回,将来护送宝眷进京还须借重此物。”言毕,把剑连鞘递与宝玉。

    宝玉便问:“后会何期?”湘莲答道:“后会非遥,即在你黄粱饭熟之年。”宝玉一时未能会晤,只是扯住湘莲的衣袂依依不舍。湘莲一面指道:“你看那边焙茗来找你了。”当下哄宝玉回头,湘莲已跨鹤离地,冉冉凌空。

    宝玉仰天观看,旋入杳冥,已无踪影,不胜感怅。望见前边雉堞高耸,知是城垣,便将鸳鸯剑系在身旁,慢慢步入城来。

    见街市上肩摩毂击,来往行人稠密,不知什么地方。因湘莲有上扬州不远之语,错记林公任所为住宅,逢人便问林老爷家。

    众人见他出家人打扮,举止言语俱不相称,引得那一班游手好闲的人都跟着瞧看。宝玉还只顾向人访问,有那老年诚实的向宝玉指道:“小师父问的那一家乡宦,就在前边。要去募化,他家那位老太太最肯结善缘的。”话未完,只见两上人跑得汗雨直淋,来请宝玉。

    此时,宝玉并不想来请我的是谁家的人,也不想我才从大荒山回来,怎么就知道有我这个人,因心想林老爷家,一开口便道:“你们是林老爷家来的吗?”那两个人应道:“正是,正是。”当下引了宝玉到一座高大门楼前。正门三间五架,门饰绿油,铜环兽面,气象规模虽略逊宁荣两府,也颇显赫堂皇。

    宝玉心想林妹妹家已经中落,焉得有此巍峨门第?心甚疑惑,正要移步上阶,见里面有两个年轻小厮飞跑出来,对着同来这两个人嚷道:“快着些罢,里头催了好几回哩。”说着,进了大门,转过角门,让这两个小厮引了宝玉进内。才至正厅院里面,又有两个小厮掀帘出来,一见宝玉便笑嘻嘻掇身回进,又走出一个人来,见了宝玉四目互睁了一回,那一个人开口问道:“你莫非是贾宝玉吗?”宝玉应道:“我便是宝玉,你是谁?”

    那一个答道:“我也叫宝玉。”引得旁边众小厮称奇叫怪。

    原来那一个便是南京甄宝玉。刚才引宝玉这两个,就是甄府家人,听见问他可是林老爷家来的这句话,因林字与甄字音声相似,一时错听了,并非有心胡弄宝玉。甄宝玉也曾到过荣府,甄府家人非不知自家宝玉之外,有个贾宝玉。只因出其不意,一时引了个人进来,是和尚打扮,与甄宝玉相见,竟像个《西游记》孙行者斗法,又有一个六耳猕猴前来厮混,看得众人缭乱眼花。

    且说两宝玉挽手进内让坐,甄宝玉道:“昨儿接到家书,家君提及二哥鹗荐后忽然隐遁一事,兄弟大为骇异。才间有人进来说起街上见一小沙弥,年纪相貌与兄弟一般,赶忙打发人出去请来一认,不料果是二哥。自从那年到尊府别后,三秋之感,叫兄弟想的了不得。今儿有此奇缘,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二哥因何作此遁迹空门之想,还当慢慢领教。”宝玉尚未答言,只听得里头传出话来:“老太太叫宝玉引了荣府的哥儿同进去呢。”甄宝玉道:“想是我们老太太也听见这件事了。”

    于是,两宝玉挽着手来至上房,见院子里站着一群丫头、婆子,指五戳六的在那里说笑。甄宝玉让宝玉上了台阶,早有伺候的老婆子掀起门帘。宝玉进内,见炕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起居服色仿佛与贾母相似。甄宝玉便向宝玉指道:“这就是家祖母。”宝玉恭恭敬敬的趋步上前,打了一个千。那位老太太把宝玉瞧了个仔细,道:“你是荣府里宝玉吗?”宝玉应了一声“是”。甄老太太把荣府里的事情细细盘问,宝玉逐一应答。

    甄老太太便一手把宝玉拉过,一手摩挲他头上道:“一个大家的公子哥儿,忽然剃了头发做起和尚来,也不怕人笑话!我听见你们老太太疼你,像我疼自家宝玉一样,你们太太越发把你当作的宝贝似的了,怎么就肯放你出来呢?”宝玉道:“我出门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呢。”甄老太太道:“打量府上是不知道的,那个更使不得。你自己不打紧,这会子家里不知闹的怎么样在那里呢。”一面叫人吩咐外边打发人进京,到荣府里报信,婆子们应了一声“是”,自去传话。甄老太太又道:“我们的太太那一年从京里回来,说起见这哥儿生得与我家宝玉一模样儿的话,我还不信,如今看起来,果然比双生弟兄还像呢。”说着,又叫人去叫了到过荣府这两个女人出来,指着宝玉给他们瞧,道:“你们是见过的,可就是荣府里的宝哥儿吗?”那女人把宝玉细细打量一回,笑道:“可不就是这位哥儿呢,幸亏穿了这一身和尚衣服,和我们哥儿站在面前,叫人怎么认得清呢!都说我们的哥儿淘气,老太太看这位哥儿,竟是意想不到的事都闹了出来,只怕在家里比我们的哥儿还淘气呢。”甄老太太笑道:“这也不是他当着玩意儿事干出来的,一定有个缘故。”又向宝玉问道:“听见府上有一位老爷不肯住在家里受享,到什么观里去,干这种修真养性、炼丹守庚的事,连命都送了。这一位是什么辈分?”宝玉答道:“那是我们东府里的敬老爷,长一辈呢。”甄老太太道:“这皆因你们生长官宦人家,在富贵场中混的腻了,看见了这些旁门左道的书,一时动起那成佛作祖的念头来了。”一面又吩咐甄宝玉道:“宝玉,你以后在学堂里,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再不许放着别的闲书,我知道了,是不依的。”甄宝玉应了一声“是”。当下叫伺候宝玉的人拿出一副出门衣服、靴帽,停会儿送出去给荣府哥儿更换。又向宝玉道:“还亏到了这个地方,有我们的人瞧见,倘走到别处,被那些游方和尚诱拐了去还了得吗?如今住在这里,就同自己家里一样,爱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和我们伺候的人说。宝玉,你陪着到园子里去逛逛。来的是客,要有个尽让才是,别玩的淘气了。”说话时已摆上茶果,甄宝玉便让,宝玉点景用了些,然后同了出去。

    这里,甄老太太疼爱自家宝玉,原与贾母疼爱宝玉一般,今见宝玉生来与自己的孙儿无二,偏又穿着这一套出家衣履,更觉可怜可爱,就把疼自家宝玉的心肠去疼他。听说宝玉在家里离不得女孩子们陪伴,便打发两个丫头出去伺候。那些丫头们也上都也愿意,口里只说:“他不是自家的宝玉,又是个和尚,怎么好去伺候他吗?”甄老太太笑道:“管他和尚也罢,姑子也罢,叫你们出去有什么避忌呢?”当下便选定了两个人,后来虽没出去,却留下话柄,都和这两个丫头取笑,叫他们是香伙闲言少表,不知宝玉住在甄府干出什么事情来,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