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鱼菜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红楼漫卷世纪风-单世联 > 红楼漫卷世纪风(单世联)--科学方法与红学的建立

红楼漫卷世纪风(单世联)--科学方法与红学的建立(2/2)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要找出这些名著作者的历史背景和传记资料来。这种工作是给予这些小说名著现代学术荣誉的方式;认定它们也是一项学术研究的主题,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25)经、史、小说无论有多大的不同,但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或材料,却是平等的。像《红楼梦》这样的白话小说,即使它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学杰作,却应当是严肃学问的对象。新红学把长期受到贬抑和轻视的小说提高了与经学、史学等传统学术主题平等的地位,不但改变了学术研究的对象和范围,也改变了传统学术的重心,推进了现代学术的转型。这可以说是胡适新红学的主要意义。

    但胡的新红学可商讨之处甚多。首先,它的主要观点即“自传说”能否成立就很困难。在考出作者身世和时代后,胡提出“自传说”的“大胆假设”,“自传说”起码要求曹家与贾家的事迹的大体一致,红学要能够把贾家还原为曹家。胡本人没有完成这一还原,他说的“最重要的证据”,即曹雪芹的历史与贾宝玉的历史的相似,也因为有关曹雪芹的身世材料基本没有而无法证实。此后的红学家们做了大量研究,并在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中达到最大限度,然而,“经过五、六十年的考证,《红楼梦》中的人物在曹家及其亲戚中有痕迹可考的最多不过百分之一、二,而且红学家之间对书中某人相当于历史上某人意见仍极为分歧,……至于书中的事迹,今天能考证为确有所本者,更是少之又少。所以从一般的考证标准看,我们实在没有理由说《红楼梦》是‘曹家的真实事迹’。”(26)“红学考证经过了无数学者的五、六十年的长期努力,差不多已翻遍了故宫档案和康雍乾三朝的文集(特别是旗人的作品),但是,我们平心静气地估计一下,所谓‘还原’的工作究竟完成了几分之几呢?这几十年来红学进展主要只是曹学的进展,在这一方面,成就的确惊人。然而,就曹学而言,进步主要也是限于曹寅和他和子侄 辈;对于曹雪芹,我们的知识依然非常贫乏,甚至他的生卒年岁也还在莫衷一是的阶段,若要以曹学成绩配合着《红楼梦》的所谓‘真事还原’的工作来说,我们的展望则更为暗淡。”(27)作为新红学范式的“自传说”要充分得到证实是不可能的。

    当然,一家一姓的材料容易散失,况且曹雪芹的家世已经彻底败落。问题是,即使考出贾家就是曹家,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红学的任务也远远没有完成。小说只是小说,无论我们如何承认《红楼梦》与曹家有多密切的关系,我们也不能把《红楼梦》看作是曹雪芹身世的实录和翻版。胡不是不懂文学,不是不能欣赏《红楼梦》的美学价值。与此前的王国维一样,他从来都是欣赏悲剧的:“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观念,无论是小说,是戏剧,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有一两个例外的文学家,要想打破这个团圆的迷信,如《石头记》的林黛玉不与贾宝玉团圆………做书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颠倒是非,便是生离死别,他却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偏要说善恶分明,报应昭彰。他闭着眼睛不看天下的悲剧惨剧,第实老实写天工的颠倒惨酷。他只图说一个纸上的大快人心。这便是说谎的文学。更进一层说,团圆快乐的文学读完了,至多不过使人觉得一种满意的观念,决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动,决不引人到彻底的觉悟,决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例如《石头记》写林黛玉和贾宝玉一个死了,一个出家做和尚去了,这种不满意的结果方才可以使人伤心感叹,使人觉悟家庭**的罪恶,使人对于人生问题和家族社会问题发生一种反省。

    若是这一对有情男女竟能成就‘木石姻缘’,团圆完聚,事事如意,那么曹雪芹又何必作这一部大书呢?这一部书还有什么‘余味’可说呢?”(28)

    但为什么,胡的新红学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红楼梦》的“余味”上呢?第一,考证的价值与生命力是由索隐派赋予的,考证与索隐的相对立而存在。蔡的“康熙朝政治小说”论以及其他索隐者的“反清复明”论至大无外,他们根本不可能另编一套明清抗清史来配合《红楼梦》人物和情节,只能在小说和历史之间断进行附会,胡看出索隐的根本缺陷,但其“自传说”仍然认为小说背后有“本事”,只是把索隐派的民族血泪史换为曹家的衰败史;他只是从方法上质疑索派的“猜谜”,却没有看出索隐派的根本错误在于化小说为纪实。从而,科学的红学仍然是史学。“他的‘自传说’本是相对于‘反清复明’的旧说而来,虽收宣传之效而立意已偏。”(29)偏就偏在不把《红楼梦》当作文学作品。牟宗三指出:“胡先生的考证虽比较合理,然究竟是考证工作,与文学批评不可同日而语。他所对付的是红学家的索隐,所以他的问题还是那红学家圈子中的问题,不是文学批评家圈子中的问题。”(30)红学是建立了,但《红楼梦》却从此远离了文学。

    第二,这与胡对“科学方法”的理解有关。从来源看,“科学方法”就是杜威的实验主义,胡把它概括和简化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大胆假设”要求的是一种怀疑精神,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调,但胡从未对科学假设的性质作深入的解释,假设无论是对是错,都必须是“够资格的假设”,只讲“大胆”,易使人产生越大胆越好的错觉。科学史上有许多假设虽然大胆发扬了怀疑精神,却并不能成为够资格的假设,因此没有促进科学发展。比较起来,“小心求证”更符合科学精神,胡本人的实践也更重在这一方面,“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但它只涉及科学方法上的归纳法,只与地质学、植物分类之类科学有关,像数学、物理学、化学等理论性的自然科学,其突破与创新与归纳法关系很少。胡晚年回忆:他与丁文江都“爱读赫胥黎讲科学方法的论文”,而赫氏恰好把历史学、考古学、地质学、古生物学以及天文学都归入“历史的科学”一类,其适用方法恰 好与中国考据相类。(31)至少,在要证据这一方面,传统考据与“科学方法是一致的。“在传统的‘考据学’、‘校勘学’、‘音韵学’里面,都有科学的法则存乎其间;他们之间所用的治学法则,都有其相通之处。‘考据’或‘考证’的意义便是‘有证据的探讨’。我说有证据的探讨一直就是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这也是一切历史科学的治学方法,例如研究历史学、考古学、地质学、古生物学、天文物理学等等都是一样的。”(32)考证就是“科学方法”,《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其中能够成为考证对象的,也只有作者身世和版本演变等“材料”性质的东西。

    严格地说,“科学方法”之于胡不只是一种方法,而是一种意识形态:科学能够知道任何可以认知的事物,科学的本质不在它研究的主题,而在于它的方法。从这个立场出发,就会把一切学问和研究都化约为方法,化约为考证,把一切人文作品、审美对象都化约为材料。“我对于小说材料,看做同化学问题的药品材料一样,都是材料。

    ”(33)性格、情景、美感、意义之类当然不是材料,红学研究的科学化,是化文学为史学和文献学,取消文学的审美层面。客观地说,文学美学的“科学化”远远落在自然研究的后面,以至于19世纪、20世纪的许多理论家都做过文学研究科学化的努力,但“科学化”会不会导致对文学的审美价值和特性的否定,却是现代思想极为警惕的。在胡考证《红楼梦》的前后,以雅各布逊、什克洛夫斯基为首的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们,也在进行建立文学科学的尝试。不同于胡适,他们寻找的不方法而是对象,即文学作品之为文学的“文学性”。他们认为正是对象(文学性)及其定义方法,保证了文学科学的统一性。“文学性”依靠它与非文学的差异,具体地说就是文学以什么“手段”

    或“技巧”使“素材”成为文学,雅各布逊断言:“如果文学科学想要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它就必须把‘手段’看作它的唯一的主角。”(34)同样是使文学研究科学化的努力,但对象的统一性意在发现文学的特殊性,而方法的统一性却不承认文学的特殊性。

    从而,考证在使红学科学化的同时又因为小说毕竟不只是材料而导致对《红楼梦》的误读,最终自我设限,束缚了红学的发展。1925年,俞平伯发表《〈红楼梦辨〉的修正》一文,修正了原著中“红楼梦是作者的自叙传”的观点,并由此提出两个重要原则:第一,必须区分文学与历史:“……似乎不曾确定自叙传与自叙传的文学的区别;换句话说,无异不分析历史与历史小说的界线。这种显而易见,可喻孩提的差别相,而我在当时,竟以忽略而搅混了。本来说《红楼梦》是自叙传的文学或小说则可,说就是作者的自叙传或小史则不可。我一面明知《红楼梦》非信史,而一面偏要当它作信史似的看。这个理由,在今日的我追想,真觉得索解无从。”俞还从文学的性质入手,指出文艺虽然决定于作者的生活经验,但作品却又决非作者经验的重现。因为没有区分文学与历史,考证派红学与它要攻击并取代的索隐派红学并无本质的不同,两种方法都不能掌握这部文学作品:“昔人以猜谜法读它,我们以考据癖气读它,都觉得可怜而可笑。这种奢侈的创造物是役使一切而不役于一切的,既不能用它来写朝章国故,亦不能借此来写自己的生平。”第二,必须区分文学与科学:“小说只是小说,文学只是文学,既不当误认做一部历史,亦不当误认做一篇科学的论文。对于文艺,除掉鉴赏以外,不妨做一种研究;但这研究,不当成为历史的或科学的研究方法,即使精当极了,但所研究的对象既非历史或科学,则岂非有点点驴唇不对马嘴的毛病。”“趣味的研究既没有特殊的妙法,则何以区别于其他?我说,这种研究其对象与方法都不是固定的。如果你把研究释为求得固定的知识,则它或本不成为研究,即说是在那边闹着玩亦可。”

    (35)要区分文学与史学、文学与科学,就红学而言,就必须放弃“自传说”这一新红学的中心观念。

    俞平伯发现了用科学方法来研究文学的局限。《红楼梦》要成为科学,必须具有客观的知识性和可以讨论的公共性;但《红楼梦》又是文学小说,不可能完全化约为可以中性处置的材料。学者个人可以从事考证或文学鉴赏,但红学本身却不能以考证来范围。其实,胡虽未明说,但他实际上也遇到此一问题。一方面,胡对高续评价不高,认为它与曹雪芹构想有许多差距,最突出的是宝玉的结局,本来小说一开始就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又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岂有“兰桂齐芳”之理?而“悬崖撒手”怎么能理解成“出家成仙”?还以嘲讽的语调说:“高鄂补《红楼梦》时,正当他中举人之后,还没中进士。如果他补《红楼梦》在乾隆60年之后,贾宝玉大概非中进士不可了!”(36)另一方面,当1921年胡在亚东图书馆的支持下重新整理《红楼梦》时,他选中恰恰是以有高续的程甲本。因为它毕竟保留了悲剧性结局:“我们平心而论,高鹗补的40回,比不上前80回,也仍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那最重要‘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局,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梦。这一点悲剧的眼光,那许多续《红楼梦》和补《红楼梦》的人,哪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从棺材里扶出来,重新配给宝玉?那一个不是想做一部‘团圆’的《红楼梦》么?我们这样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鹗的补本了。”(37)从考证上说,高续已不再是曹雪芹的自传,但从文学上说,高续保留了悲剧结局,胡本人没有把这一矛盾展开论述。

    文学不是史学,一定把文学问题全部划为史学问题,新红学就难免像索隐派那样猜谜。如果只是考出《红楼梦》的作者及其身世,只是考出曹作高续,新红学对索隐派就没有多大破坏性,索隐属于蔡元培所说的“情节考证”,与考证作者、时代、版本等等并不矛盾。如果只是提出“自传说”,与索隐也无根本性冲突。只不过索隐派说《红楼梦》是多人多事的影射,胡说是曹雪芹家世的自叙。胡针对蔡元培说:“因为不知道曹家的历史,故人都不信此书为曹雪芹把真事隐去的自叙传。”(38)但严格来讲,知道曹家历史与相信《红楼梦》是自传之间还是有距离的,一定要建立联系,就必须把小说的人物、情节之类与曹家故实一一对照落实,这与索隐已无实质区别。胡本人不感到这一雷同,但俞平伯的态度一开始就有些犹豫。《红楼梦辨》说把“自传”的意义具体化为三层含义:为感叹自己身世而作、为情场忏悔而作、为十二钗作本传,已经是对“自传说”的广义理解。而且,即使是维护《红楼梦》是作者“自寓身世”一说,俞也与胡不同。1921年,俞在给顾颉刚的信中说:“从本书的看本书,作者与宝玉即是一人,实为最明确的事实。”(39)但因为没有曹雪芹本人的材料,无法证明贾宝玉即是曹雪芹。假如没有别的证明曹雪芹是作者,或以后发现曹雪芹与贾宝玉性格不同,俞宁愿承认曹雪芹不是《红楼梦》的作者。更严重的是,《红楼梦辨》出版后不久,俞的立场就发生了明显改变。1930年的《〈红楼梦讨论集〉序》中,俞已经在新红学内部展开严厉的自我检讨:“索隐而求之过深,惑矣,考证而求之过深亦未始不惑。

    《红楼》原非纯粹之写实小说,小说纵写实,终与传记文学有别。……吾非谓书中无作者之平生寓焉,然不当处处以此求之,处处以此求之必不通,不通而勉强求其通,则凿矣。以之笑索隐,则五十步与百步耳,吾正恐来者之笑吾辈。”(40)总之,小说取材于亲身经历因而有自传的成分或性质是一回事,说小说就是自传是另一回事。1925年他告诉人们:“我恭恭谨谨地说,我新近发现了《红楼梦》是一部小说。”(41)俞平伯发表此论的前后,批评“自传说”的文章频频出现,重要如黄乃秋的《评胡适〈红楼梦考证〉》一文,就指出“自传说”“大背于小说之原理”,因为“《红楼》为已经剪裁之人生”、“《红楼》为超时空性之人生”、“《红楼》为契合名理之人生”

    、“《红楼》为已经渲染之人生。”(42)

    为什么这些清醒的、也是属于文学常识的观念没有改变“自传说”,没有改变以考证治红学的主流?原因只在“科学方法”四字。1923年胡就发现:“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43)胡本人就是造成科学无上尊严地位的重要人物。“五四”时期的“科学”概念主要不是与实验科学、技术联系在一起的概念,而是一种价值论意义上的“科学精神”、“科学方法”。科学的权威虽早已确立,但正如严复所说:“今之学者,为西人之政论易,为西人之科学难。”(44)尊西固是时尚,但纯西方意义崐上的科学却没有多少人能做。

    当科学由具体的数理化转化为相对抽象的“思想”甚至“方法”后,人们就可以不必实际从事那较难的“科学”,只须运用此“思想”或“方法”于其所熟悉的学问,即可同属于有无上地位的“科学”。这就是胡说的:“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45)所以,新文化运动的**过后,它的领袖人物以胡适为代表不是致力于自然科学研究,甚至也不是转向文学翻译或创作,而是回过头去从事国故整理。其在思想史上的意义需要专门讨论,但就他们本身而言,并不感到这是倒退。随着1923年“科玄论战”的开场,传统考据是不是科学方法的问题被提了出来;张东荪就发示反对。但在“五四”之后的一段时期,人文社会研究中真正取得成绩的,恰恰是学术积累深厚、学者容易上手的国学考证,红学就是它的先驱。此后,科学概念进一步分化演变,自然成为科学的主体,但由于人文社会研究的方法论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充分探讨,所以考证也仍然在文史领域长期保持着基础性的地位,在“规律论”的政治话语盛行的时代,它还被认为是学术性的象征和保证。总之,科学的强势话语建立了、也维持了红学的基本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