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二十八 苑 召(1/2)

    写作《红楼梦》,是曹雪芹在西山时期的主要的志愿和事业。但是他是个大艺术家,他的生活是丰富多采的。他能演,能唱,能弹(琴),能写,能画,还能舞剑(注:曹家的家世,使他家的人都有具备能文能武的特长,这是因为康熙皇帝特别注重文武兼材的缘故,曹寅也是明白表示"读书射猎,自无两妨"的。--如果再往上推,那么他家本是魏武曹操之后,可以说从早就是主张"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文武兼长的"世家"。)。这还只是我们确切知道的,其他的才能技艺定不止此。因此,他绝不是一个只在"案头"和"书堆"里生活的那种样式的文人学士,而是一位非常活泼富有生气、生趣的艺术家。来到西郊山村之后,在这些方面,都增加了新的生活感受和便利条件,使他得以更愉快地发挥和发展了他的杰出的艺术才能和见解。 朋友中间,则特别推重他的两方面的成就:诗,画。这一点,友人们简直是异口同声,不谋而合的,完全说明了他这两方面给人的印象的特殊强烈。 张宜泉说: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敦敏则说:

    题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都是诗、画并举;其余的例子就不必一一开列。 只就这两个例子来说,张氏和敦氏各举事情的一面,着眼点不同,故此风趣各异。孤立地看,好像张宜泉的诗比较简单肤浅,而敦敏的就更为丰富深刻。其实也未必尽然。因为诗句还各有上下文在关联着,要说的"话眼"不是一回事,不能断章取义地来简单"评比"。这点留待下文略加分疏。但是为了我们这里叙述的方便,倒不妨先就敦敏的诗来分析一下看。 曹雪芹到达西郊山居以后,心情是舒畅痛快得很,可是生活也就越发窘困了,这是意中之事、必然之情。他到西山,也许多少总是有点像陶渊明的归隐的意味,尽管他们并不是同一类型的诗人或隐士。可是作为高士,虽然风流傲世,气节过人,还是必须有起码的物质生活才行。陶渊明躬耕以为计,那也得有土可耕;曹雪芹却并无可耕之土。朋友敦诚说他穷得以至于"日望西山餐暮霞"。这是诗人的慨叹和傲语而已,现实里的曹雪芹却不能真以"西山爽气"来维持生命,他是要吃饭的。 敦诚又说他:"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这才是比较切近实际的一种生活写照(当然也不能按字死抠(注:按"举家食粥"系用颜真卿《乞米帖》的典故,故不能死看。《颜鲁公文集》卷十一《与李太保帖》:"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只益忧煎,……""食粥"本指南方人米食习俗,贫人米不足则不能蒸"干饭",只能以"稀饭"充饥;清人文集中此等食粥事例亦常见记叙,每言清寒之况一日两粥一饭过活。乾隆时代北方人,特别是满洲旗人,因嗜食面,则不一定以米为主食,穷人尤难得米食。(记满人米食面食之事的,《清朝野史大观》卷二有一则。)(张次溪先生见示冒效鲁先生题齐白石《红楼梦断图》诗有"啜汁"之语,其自注云:"喝豆汁以当茗饮兼果腹,北方窭人有此习惯。见京戏《鸿鸾禧》。"即不拘看"食粥"之例;其所解亦颇见心思。附记于此。)))。雪芹的酒,这时喝得更厉害了(笔者亲见过富家子弟、老来落魄、靠赊酒以"充饥"的人);他又是吃过"好东西"、嘴头儿馋的人(注:可看裕瑞《枣窗闲笔》:"又闻其(指雪芹)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唯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此虽雪芹戏语,正见其落拓可哀。有人认为,这说明雪芹只吃不起鸭子,还吃得起别的。恐怕不能这样解释雪芹语意。),吃不对口,就更要以酒代食。况且当时文士生涯,公子习性,究竟不能和真正的村民野老相比,要求总是要高得多。那么,他这家计费用,到底从何而来呢? 敦诚的诗,就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卖画(注:按原句"卖画钱来付酒家"系用陆游"卖花得钱付酒家"旧句,易一"画"字。但此究当本诸实事。陆游诗句事,可看篇末附记。)。 当然,我们还不能认定曹雪芹就是完全靠卖画为活(当时他的画有多大销路?他的画能值多少钱?这都是重要问题),但是至少我们得以知道这是他的生活费用的来源之一。 他的画,和他的诗一样,是有家学的。他的祖父曹寅,自己工书能画,但常常称赞其胞弟曹宣(字子猷,号筠石、芷园;后因避康熙"玄"名嫌讳而改名"荃")的画法,自谦不如;而侄子曹颀又颇能"世其业",画梅花能作长干,许为多才。到雪芹这里,工诗善画,就不是什么值得讶异的事了。雪芹的画,不止一人见过(注:可看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八种》"考稗小记"。唯112页所记仅署"芹圃"二字款者尚须研究,盖同时江南另有画家名莘开,亦字芹圃,见《履园丛话》与《墨林今话》;又另一说字曰季张、号为芹圃的,归安人。故倘无"曹"姓或其他文字印记,尚难遽定。),又有人曾告诉我说现在还收藏着一幅。可惜都没有机会看到,不知道雪芹画法的家数、作风是怎样的,实在是遗憾的事。仅据张、敦等友人的诗句而推,可知雪芹擅画山水,也善画石。敦敏有《题芹圃画石》绝句一首,说: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

    诗人把雪芹的画石,理解为是画家借石头的奇姿硬骨而抒写自己的傲世抗俗的性格和满腹的郁结愤慨,是非常有道理的。雪芹的画,想来也像他的诗,必不等闲而作,各有其用意。敦敏的诗便是很宝贵的证据。

    这首诗还有另一面的可贵,就是它写出了雪芹的精神气度。我们好像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曹雪芹在痛饮之后,酒酣耳热,生气拂拂从十指出,他便解衣盘礴,濡毫舒纸,大笔挥洒,如兔起鹘落,如虎卧龙跳(tiāo),不一时,一幅惊人的杰作已然展现在眼前了。他一面雄睨高谈,当画得得意之际,则杂以狂呼大叫,声动四邻(注:如满洲诗人塞尔赫的《八艺咏》,说平郎中弼侯:"清影常书白练裙,折钗画沙屋漏痕,举觞狂叫惊四邻。"即其类也。),于是更倾数杯,浮以大白,而酒痕墨沈,谈风口沫,一时俱落于纸上…… 他大致就是这样地作画题诗的一位艺术家。这样的八旗人艺术家,在当时颇有例证(注:可参看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89页所引甘道渊、恒益亭等旗人行径事迹。按给这一类诗人、艺匠作出最好的概括描写的,当属郑板桥(他是最喜欢和八旗高人逸士交朋友的一位"怪人")的《音布》诗,其全篇云:"昔予老友音五哥,书法峭崛含阿那(nuo;阿那即婀娜);笔锋下插九地裂,精气上与云霄摩;陶颜铸柳近欧薛,排黄铄蔡凌颠坡;墨汁长倾四五斗,残豪(毫)可载数骆驼;时时作草恣怪变,江翻龙怒鱼腾梭。与予饮酒意静重,讨论人物无偏陂;众人皆言酒失大,予执不信嗔伪讹;大致萧萧足风范,细端琐碎宁为苛。乡里小儿暴得志,好论家世谈甲科;音生不顾辄嚏唾,至亲戚属相矛戈;逾老逾穷逾怫鬱,屡颠屡仆成蹉跎:革去秀才充骑卒,老兵健校相遮罗;--群呼先生拜于地,坌酒大肉排青莎;音生瞪目大欢笑,狂鲸一吸空千波;醉来索笔索纸墨,一挥百幅成江河!群争众夺若拱璧,无知反得珍爱多。昨遇老兵剧穷饿,颇以卖字温釜锅;谈及音生旧时事,顿足叹恨双涕沱!天与才人好花样,如此行状应不磨。嗟予作诗非写怨,前贤逝矣将如何!世上才华亦不尽,慎勿咤叱为么魔;此等自非公辅器,山林点缀云霞窝;泰岱嵩华自五岳,岂无别岭高嵯峨?大书卷帙告诸世,书罢茫茫发浩歌!"音布,字闻远,满洲人,死时也是"柳板棺材盖破祛,纸钱萧淡挂輀车"。直不啻为又一曹雪芹。此等写照,于理解曹雪芹之为人,最有印证价值,深可宝贵。(又如《天咫偶闻》所记的徐退,《墨林今话》所记的陈桓〔内务府人〕,皆可参看,今不繁引)。)。 和绘事有关的另外一点,还应该注意到张宜泉的那一首《题芹溪居士》诗。其全篇如下: 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平声)立本羞。 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注:凡张宜泉诗皆见《春柳堂诗稿》。前后不一一备注。又所引诗第六句"立本"原刊本作"本立",系误倒。) 这首诗乍一看来不见得有什么大好处,而实际由浅入深,层层逼进,直到逼出最后结穴的主旨来为止:这是很会写诗的人的手法。诗意先从"笔墨"总纲而引起"诗""画"两大主题,然后派衍,分笔合写,双管齐下;中用唐代李白诗人和阎立本画家两人的故事作比:李白、阎立本,以他们的稀世的天才艺术成就,为皇帝、贵妃作"供奉""应制"等作品,或则暂得宠幸,旋遭迫害,或则未有"荣耀",先得耻辱(注:《旧唐书》卷七十七《阎立德传》附立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