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九 诗胆(1/2)

    曹雪芹这三个字,自从乾隆四十年前后开始较为普遍地为人所知起,直到今天,是作为极受欢迎的一位小说家的名字而流传众口的;可是在曹雪芹生时,情形不如此。还并不是说他的朋友们对他的小说天才完全不能赏识,——除非是他的小说写得还不够十足地好、或是朋友们的鉴赏能力还不如一般人高。显然两种假定都不合乎事实。那么究竟原因安在呢?

    这有三点可说。第一,在当时,小说这种文学还远远没有取得它在今天所享有的地位,大家不过是把它在今天所享有的地位,大家不过是把它当作为“闲书”,最多也只是看了欣赏,思想上绝不以为它是可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朋友们爱重曹雪芹,不会把他这一方面的才能摆在第一位。第二,曹雪芹的小说,寓意甚深,牵涉颇广,由于当时的种种政治、社会的原因,大家不敢明白地提起它。和曹雪芹约略同时的人,如宗室弘旿,就曾表示:“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就是个绝好的例子,因此,像近人历史家所指出的:“康熙三十五年严禁小说,书估不敢私刻贩卖;明季以来盛行之风自此顿衰。又四五是十年,始有《红楼梦》之作,然只抄阅而已,作者阅者俱有避忌。”这是一点不错的。敦诚等诗中实在不无暗指《红楼梦》的地方,但是始终未曾有一字的正面明文,其原因也在于此。第三,雪芹多才多艺,除了作小说,他还有其他方面的文学才能,更值得朋友们重视和赞叹。

    换言之,曹雪芹在敦氏弟兄等人心目中,首先是诗人,然后才是别的文学艺术家。

    这点是有证明的。敦敏在曹雪芹生时的诗句说他:“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在他死后的诗句说他:“逝水不留诗客杳,登临空忆酒徒非”。明以诗人待雪芹。敦诚就更强调了,他后来回忆和雪芹在宗学相会相交的原因之一就是“爱君诗笔有奇气”;雪芹卒后,敦诚有一次和人联句,追怀所有的亡友,一一加以列举,在说明“诸君皆可述,我辈漫相评;宴集思畴昔,联吟忆晦明”之后,其第一位列举的就是“诗追李昌谷”的“曹芹圃”(按即雪芹);又有一次谈到他自己写作过一折《琵琶行》传奇剧本,说明“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之后,那首先列举为例的又就是曹雪芹的诗句——我说的还不够正确:其实是,在“数十家”题者之中,只举了雪芹的这个独特的例子。由此可见,雪芹这位诗人在敦诚评价中,是占着何等的地位了!

    为什么敦诚这样推许曹雪芹的诗呢?第一因为敦诚本人是诗人,懂得诗,所以能赏识曹雪芹的诗;第二因为曹雪芹的诗实在好,比敦诚自己的诗要高得多,所以不容敦诚不欢喜赞叹,佩服倾倒。

    八旗满洲,入关不算太久,就出现了有相当造诣的诗人;经过雍正朝到乾隆朝,情形是愈了愈盛了。乾隆时期的诗坛上,通常以袁枚和沈德潜等为代表。这二人,一个是小有才而最喜标榜声气、追求声色的一位时时失之于儇佻而又不能尽免于庸俗的红尘热客,是被人讥为“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的假名士;一个是倚傍乾隆皇帝,想出大名,而终于得罪了皇帝、大受侮辱的御用文人,若比真正的诗人,还大有距离。余者虽众,但常为人称道的却是翰苑气、学者气、名士气、才子气很浓重的诗家占了很大比例,够得上称为真正的诗人的也并不是很多。论真诗人,——人品高、诗品高的诗人,却是在八旗满洲当中涌现了。这原因,当然并非如王国维所说只是“以自然之眼观物”的结果;而是由于统治集团内部争斗异常残酷,一部分受到政治迫害的人,在思想上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们中间较为激昂坦率的,就抱定“螈蝾吐云为龙乘,菱花背日笑葵倾”的认识,明白表示不向统治者投靠,不再为他服务;较为含蓄柔韧的,就口不言世事,专门以山川泉石、诗酒书画为性命、为事业,成为名副其实的高隐和逸士。总之,他们这些人,在封建社会所能产生的诗人中,人的流品和诗的流品都比袁、沈一班人要高出十倍。

    上面提过,敦敏、敦诚的叔父恒仁,就是一位诗人,他们弟兄都曾从学于恒仁,所以诗是有家学承受的。以他们兄弟二人而论,性格不尽相同,所以诗风也随之有异。敦敏为人似乎较为蕴藉沉潜,他的诗格是走唐人的路子,侧重神味,多简疏淡远之致。敦诚则热烈豪迈,近于开朗高明的类型,他的诗格是走宋人的路子,特别是受东坡的影响较大,才情要比敦敏为稍富,工力也很深厚。至于他的局限,则是生活圈子不够阔大,因而作品的内容不够丰富,诗才到底仍感窘束,缺少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的器局。

    正因如此,敦诚才特别赏爱、佩服曹雪芹的诗。一则雪芹的性格和他更相近,诗路也是以宋为主,所以惺惺惜惺惺。二则雪芹诗才器局,比他大得多:己之所短、人之所长,相形之下,所以愈加钦佩。

    曹雪芹的诗,也是有家学承受的。他祖父曹寅是康熙时期的一位大文学家,诗、词、曲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那时候诗坛上人才辈出,百卉争妍,曹寅以一个八旗少年,利用他的特殊条件,广泛结识了当代的名辈诗家,饱闻绪论,尽情唱和,加以天分很高,又肯专精学习,所以能有成就,置之于偌多名诗人当中,不但毫不逊色,而且颇有出色过人之处,至为许多前辈们所惊叹。朱彝尊序他的诗集就说:“楝亭先生吟稿,无一字无熔铸,无一语不矜奇,盖欲抉破藩篱,直窺古人窔奥;当其称意,不顾时人之大怪也。”曹寅在清初诗坛上的地位和成就,应该说,实在出于纳兰成德之于词坛者以上(可是因为种种原因,纳兰的虚名一直是溢乎其实,而对曹寅的诗歌却尚未有相当的评价)。

    曹雪芹对于这样一位祖父,当然是怀着爱慕和景仰的心情的。他虽然没有赶上他爷爷的晚年,但那部丰富多彩的楝亭遗集他却下工夫读过:有种种迹象证明,曹雪芹对他祖父的诗篇十分熟悉。这样,不论是他主动自觉地要向祖父的诗来学习,还是时常披读而熏陶浸染,他之作诗为颇受祖父诗格的影响是没有疑问的。曹寅的诗虽然各体风格不同、而又善于汲取六朝、唐、宋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