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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傲血霜锋武二郎(2/2)

是暗线。武松这把好刀,当然期待能有人用之。 “为士” 之道亦如是。何为“士” ?有过人之节,为知己,死且不顾者。武松先遇县令赏识,得为都头,自然希望有所报之,然而在亲情与为“士” 之间,孰轻孰重,二郎自有计较。哥哥为人所害后,县令贪贿而不受理,恩情已绝,所谓“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 、“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县令已当武松为“众人” ,武松也就只依自己心思报仇了,那把心中的尺,不曾差得分毫。后又遇张都监假意笼络,武松自又思“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 ,以为会遇自己为“国士” 。然而无情的事实再次证明,张都监不仅不把自己当“国士” ,相反却当作仇人。如此,二郎便也将都监当仇人,杀尽全家。这条求为“士” 的道路上,对武松而言, 得到的只有失望与欺骗,读罢使人扼腕。而武松对于宋江的感情里,也搀杂着一份亲情加一份为知己所用的“士”之情,这也就是他已经对世事绝望,还要将自己绑在宋江的战车上,同他一起受招安、讨方腊的原因。

    对施恩,则除却那半份亲情加半份“为士” 之情外, 再加半分“为侠” 之情。武二郎身上,也有那份“侠”气,这把刀,也是要杀“不平人”的。何为“侠” ?力折权贵为侠、以武犯禁为侠,为人排患、 释难、 解纷乱、 而无所取, 为侠。施恩原亦是恶霸,快活林过往妓女都要来交保护费, 与蒋门神实无差别,然而一则抬出老父相见,又拜武松为兄,勾动武松那片手足亲情;二则在武松落难时好生看待,引起武松心中那点“为士” 之心;三则包着个臂膀,以受欺凌弱者形像出现,求取武松“为侠” 者的同情。以此武松才道:“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 、“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 ,这里为“士” 之心与为“侠” 之念,平分秋色。也因此,醉打蒋门神一节,虽然客观而言正义性十分淡薄,却依然能让人读来深感快慰。

    此外,水浒好汉之义,还最看重“仗义疏财” 一节, 武松虽不曾如柴进、宋江般有万贯家财,但看他打虎后散赏钱给猎户,以及蜈蚣岭将强盗赃银尽数留给被掳妇女, 可知二郎性情。 -- 只因武松这把刀,一面志刻着儒家“孝悌” 亲情,刻着“为知己死” 的“士”情,又在另一面刻着 “侠” ,与朴素的民间之“义” 的两行精神的铭文。他的故事,才显得让多数的人接受与同情,才使得水浒传中上至清官府尹、贪官县令,下至四邻公人、黑店豪强, 个个认他作个“义气烈汉” 。也使武松成为最妇孺皆知的水浒英雄的代名词。 作为读书人的金圣叹,能把一个杀人武松,说成“直是天神” ,岂能无因?

    而一部水浒,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个个爱看,统治者习其机略将谋,读书人解其“忠” ,江洋大盗悟其“义” ,平民百姓观其人情世故,无产阶级斥其妥协投降, 网友赞其英雄事迹以图一快,正是各得其所,其中意味,说亦难尽。

    颠狂鸣作血

    武松这把刀,不是轻易打就,也不轻易出鞘。那个从二郎而都头而行者的变化过程,是由亲情而士而侠的过程,是武松勘破浊世的过程,是武松由寄予热情到彻底绝望的过程,是这把刀被锻作复仇之刃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水浒传对他的“刀” 的描述,以及他的几次情感外露,是转折处的关键。

    景阳岗上的武二郎,心中正涌动着那份即将见到哥哥的喜悦,揣着那份同胞手足的亲情时,他的怀中再容不下一把利刃 -- 他不曾带刀,连条哨棒,也要被在树上打折;可是兄弟相见的快乐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隐忧冲淡,斥责了潘金莲色诱后,武都头“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 、武大喊他,他“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郁郁之间, 暗中已有防护哥哥之意,为日后不信潘金莲所述哥哥死状打下伏笔,然而,此处还没有刀 ;而当武都头自东京赶回,得知这份亲情被彻底撕碎时,他的心头,便只剩了仇恨,“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 -- 作者这里如此不厌其烦地细说刀的样式,宁不是在描绘那份武都头心中的锋利的仇恨?待要胁迫何九叔说出实情时,武都头至“酒已数杯”,“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那插在桌上的,也是那份被展示出的血仇: 不共戴天,报仇行动无人可挡 -- “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 ;杀潘金莲时,“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 ,金老爷子在这里作注揶揄道:嫂子胸前衣裳,却是小叔扯开。 其实此时的武都头,岂会把潘金莲看作是嫂子、 是亲人,他的眼里,只有那把复仇之刀,而他自己的胸膛里,也早已没有了那份常人的怜悯之心 -- 那颗充满亲情的心,早被杀武大的凶手掏了个干净(以为数百年前有关武都头报仇的这段描写过于血腥的而得出中国文化凶劣结论的人,不妨去参考一下数年前民主自由之邦拍摄的大受欢迎的影片<<燃情岁月>>,看看布拉德彼特饰演的那个角色为弟报仇夜入敌阵割取德军头皮的场景);斗杀西门庆时,那刀被“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 ,然而敢撄那股仇恨之锋的西门庆,旋即也落去街心,依然在报仇的刃下身亡;报仇已毕,武都头到县衙自首, 双献头的同时,还不忘纳上那把尖刀 -- 血仇已报,二郎似又恢复了本性,然而,那头嗜血的心魔,可真的就此被超度了吗? 十字坡黑店,张青给武松看两件被害头陀留下的难得之物的情节,其实非常重要:“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 。数珠,本是念佛向善所用之物,然而却骇然以人顶骨做成,莫不暗示这一百零八条化正为邪的梁山魔头?而那两把镔铁打成的锋利戒刀,却不正是武二郎的未来?“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 ,可是暗示武松心中的那暗暗嘶唳着的杀念?那个七八尺的大汉头陀,岂不是武行者的来世影像?大树十字坡,前路哪方, 何去何从,可是武二郎今生来世间的转折,这份思绪,是否也会在二郎心中,瞬间掠过?

    安平寨、 快活林、都监府,武松的杀念似乎再不曾显现。打蒋门神靠得是一双拳头,都监府中听说有贼时,他拿的又是那条打虎不着时同样的武器 -- 哨棒,可见,此时武松心中,只知为义,为侠,为恩主尽力。 对人心艰险的戒备,又降至低点;可是世间的旋涡,还要把他卷去, 飞云浦,武松在旋涡中捞起了朴刀,三下五除二杀尽凶徒,“立在桥头看了一回” ,他看得是什么呢? 莫不是自己孤傲心中高遏“飞云”的怒涛吗? “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 ,此番沉吟,又或许是在和胸中的心魔较量吧。 然而世间凶贼激起的仇恨、 被伪善者欺骗后的怨愤、求为“士” 之途断阻的绝望,使那心魔,激发得更胜于以往 -- 武松回到孟州, 冲进后槽房间,“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 ,想来, 那刀,就是武松吧,也是他心中的那把重新出鞘的复仇之刃吧 -- 那刀, 已被敌人的张狂,擦得异常雪亮。

    大报仇的结果,张都监一门老小加蒋门神张团练尽数被杀,而那把刀,也被砍缺。武松去粉壁上留下血写的“杀人者, 打虎武松也”八字, 留下对那杀人世间也是对自己的判决。

    武二郎,重回命运的十字坡,换作行者打扮,也换了镔铁戒刀, 他在镜前照了,突然“哈哈大笑” 起来,这番笑,在这个杀人黑店中,出自一个杀尽十五口良贱的行者口中,如何不令人觉得可怖?这笑,是那个杀人世界里,一把悲愤的刀在暗夜里的啸鸣。这笑, 是过去的武二郎的死前的呐喊,也是新的武行者的降临时的咆哮。读到此处,怎不令对险恶世间有深切体会的人们心胆俱寒! 提握可相从

    自此后,武行者不再妄杀无辜,他的祭刀典,是杀得蜈蚣岭的贼徒,救了一门都遭害的被掳妇人,这次行义,是新武松的第一次行动,也是水浒传中,行侠至为完满的一节。武行者,已更贴近“侠” 的定义,而去“士” 则甚远了。然而昔日的二郎神采, 却恐已消磨殆尽。孔明孔亮庄再遇宋江,二人志向,其实已是不同。武松先说得自己将往二龙山落草,又叮嘱孔家兄弟“烘焙度牒书信”,“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 ,为何?他已对俗世再不报希望,一意只要落草。宋江听时,心中自然不能认同,待次日,宋江心有不甘,又问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 武松只得又说:“昨夜已对哥哥说了” ,将去二龙山入伙之事重复。宋江先劝武松与己同行,而武松以罪重为由推辞,虽也说了“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的话,恐怕更多的只是聊以安慰宋江,安慰自己。次后酒店宋江送武松起身,劝他撺掇鲁智深等投降,武松也只终无一言。再看后面菊花会武松反对大聚义后就受招安的情节,以及功成身留杭州,宋江对这个曾经至爱的小弟也不再废言多劝的情形,可知武松之俗心已死,“六和寺内月明夜,三竺山中归去来”, 那个红尘里的武二郎,已作了止水边的武行者。

    然而那柄砍缺的刀,却其实还一直在水浒传中闪动诡异之光。武松在血溅鸳鸯楼后,不曾有为哥哥报仇后洒下过的眼泪,因为,那些泪水,已化作残刀上的淋漓鲜血。而那柄残刀本身,也预示着“天伤星” 行者武松的未来断臂的悲剧命运。有人以为水浒传的作者,由于时代的局限, 对于滥杀无辜是持赞许态度的,对于平民百姓的性命是漠不关心的。然而我以为,文化与道德观念,在中国是传承已久、 绝难有如此大变化的,试看元剧明剧中的水浒人物故事,绝没有把滥杀无辜作为英雄事迹者,而即便只向内求证于现在的<<水浒传>>,也可发现,不曾妄杀无罪之人的鲁智深,能够成佛,断非偶然。 再试看“农民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的歌词,也可知道,作者那份对于纭纭众生的人文关怀,绝不会少到哪里去。硬要把所有人物塑造成“高大全” ,一部水浒,该变得多么索然无味。 那把砍缺的刀上的斑斑血迹,那个滥杀的武松,或许该是在象征水泊健儿甚而历史上有过的许许多多起义军的杀戮原罪吧,而征方腊时断臂的武松、 死伤的梁山兄弟们,正是对这份原罪的赎回 -- 那残刀, 那天伤星的“伤”, 也是所有以血洗血又或手足相残的义军宿命里的“伤”啊。 鲁智深的故事里,蕴藏着禅宗的成佛观,而武松甚而全体悲剧水浒英雄的故事,则又似乎暗合道家理念。那个曾令有情有义有智谋的武二郎无法立足的凶险世间,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慈孝” 的因果分析实例;那个身上沾有无辜者血痕的武松, 在江南战场被砍断臂膀,是“夫代司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矣” 的注解;而全部水浒英雄的结局,也正应了“物壮则老” 、 “强梁者不得其死” 、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的道家人生哲学。

    可是,读传时的翩翩少年们,哪个又会有心思有时间去领悟去理会这其中隐藏的道家智慧。读至昔时那个的打虎英雄武二郎,那个有仇必报的武二郎,那个轻生重义的武二郎, 那个霜锋濯傲血的武二郎, 那个本该“纵横振羽翰”的武二郎, 在宋帝国腹地的江南战场被砍得“血晕倒了” 时,哪个不咬牙深恨故事无情,哪个忍心卒读!

    而那个终在西湖边醉赏烟霞的武行者,那个与鲁智深的佛意、张顺的英魂同游的武行者,他心中, 可曾有过对那把砍缺的刀的遗憾与悔惜?

    儿时曾听闻西湖边有武松墓,神往不已,及至到得杭州,才知六十年代已被夷平,只好望湖兴叹。“失意且伍豪客,得时亦一英公” ,据说这两句曾联写在武松墓前。“英公”何许人也?不是别人,乃是初“伍豪客”,为义贼,后被高祖赞作“纯臣” 、再后名标凌烟的大唐名将名臣徐勣、说唐故事里的徐茂功啊。太宗晚年,试探英公,将其贬至叠州,英公无半句怨言,即时起身,太宗遂心释然,召回使为太子辅 -- 英公者, 前时的豪勇义贼,后时的鞠躬谨慎重臣也。然而对于傲血的武二郎而言,“伍豪客” 或是为“英公” ,恐怕都未必是可以为他设计的最好结局。“偶像的黄昏” 也好,“众神的黄昏” 也罢,那“黄昏”才是关键词,只有西湖边的悲剧中的血色落日,才能将落寞孤傲英雄的伤残身影,映照得更为高大。而数百年后,另一个少年时曾傲然“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青年时带吴钩收取关山、 为“伍豪”人间伏虎,老来影图凌烟、 得为一世尽瘁“英公”的江南好儿郎,他的故事与失落的理想,却不也勾动这个民族又一轮回里悲怀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