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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蔡太师班师媚贼 杨义士旅店除奸(2/2)

阿喜接过来告个罪,便去世让肩下坐了,把一只脚搁在膝上,把琵琶放在腿上,挽起袖口,抱起琵琶来,轻轻挑拨,和准了弦索,忽然十个指尖儿抓动,四弦冰裂,先空弹了一套溜板儿,顿开莺喉,唱了一枝武林吴学士新制的《哀姊妹行·惜奴娇》。唱道:

    “梦绕青楼。叹莲生火里,絮落池头。一任你娇红温玉,谁竟逢杜牧风流。堪愁,薄命红颜君知否?那里个匹鸳鸯联翡翠,下场头只落得花残月缺尽人憔悴。”

    唱毕,世让喝彩一番。阿喜笑道:“粗喉咙献丑。”腾蛟道:“你可有战场上的曲儿么?”阿喜道:“略有几套。”腾蛟大喜,道:“请教妙音。”便自己满斟一杯,一饮而尽。阿官便又拨动琵琶,唱一枝《马陵道》的《中吕·粉蝶儿》。唱道;“打一轮皂盖轻车,按天书把三军摆设,谁识俺阵以长蛇。端的个角生风、旗掣电、弓弯秋月,喊一声海沸山裂。杀得他众儿郎不能相借!”

    那四条弦索铮铮的爆响,果然象金鼓战斗之声。欢喜得杨腾蛟一叠连声的喝彩。阿喜便收过琵琶,执壶来二人前把盏。杨腾蛟连吃了五七杯,忽然想道:“不要太高兴了。”那刘世让便把阿喜抱入怀里,尽意的啰唣。杨腾蛟看不惯那恶模样,把眼去看别处。刘世让见了,就把阿喜推开,道:“兄长再吃两杯。”腾蛟道:“我吃不得了,贤弟宽用。明日是端阳佳节,我和你畅饮。”世让道:“这般说也罢,取饭来。”阿喜道:“婢子还有事去,不在此吃饭了。”世让便去身边摸出五两一锭银子,道:“这是杨大官人的。”又摸出照样一锭,道:“这是我的。你将了去。”阿喜收起,道个万福谢了,同鸨儿出去。

    杨腾蛟道:“怎的要贤弟坏钞?”刘世让道:“休这般说。小弟同哥哥知己弟兄,一切银钱,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无时向哥哥讨用,小弟有时哥哥只管来取,计较什么。”杨腾蛟道:“兄弟,休怪我说你,似你这般英年,正当要熬炼筋骨,将来边庭上一刀一枪,全仗身子做事。不争这花色上滑了骨髓,不但吃人笑话,抑且自己吃亏。贤弟须要依愚兄的言语。”世让笑道:“遵教。我也不过逢场作戏。”

    正说话间,只见那鸨儿、阿喜拿着灯烛,着地照进来。店小二也随在后面。世让道:“你们寻找什么?”阿喜道:“一枝翡翠玉搔头,不知怎地脱落了。”杨腾蛟惊道:“方才还见你插在鬓边。”刘世让道:“我却不留心。”刘二道:“你出去时还在你头上。”阿喜听得这话,心里越发惊惶,道:“外面都寻遍了不见,只道二位大官人与婢子作要,故意藏过了,故寻进来。”杨腾蛟道:“谁与你这般恶耍!便是作耍,此刻也还了你。且不可心慌,要在总在。”那刘世让便把椅子、板凳都拖过一边,相帮乱寻乱照。店小二、刘二芸田也似的地面上寻看。杨腾蛟也看了,不见。只见那鸨儿指着阿喜咬牙骂道:“糊涂屄里挖出来的贱坯子,倒你娘的屄运,心肝里不知对付那里!回去剥了你娘的屄皮使用!”那阿喜吓得面如土色,立在那边不住的抖。鸨儿上前一个耳光子,打了个踉跄,啼哭起来。杨腾蛟不过意,便问:“你那搔头值多……”刘世让连忙踢腾蛟的脚,连忙丢眼色,腾蛟不便再问。鸨儿挽着袖口骂道:“你哭,你哭!”又要上前打。店小二架劝着,一阵儿都出去了。刘世让对腾蛟道:“这是妓院里的苦肉计,兄长去睬他则甚。”刘二道:“此等老把戏,小人见得最多。”杨腾蛟半信不信,只听得外面不知是拳头、板子、巴掌一片价响,鸨儿平头的骂嚷,粉头的啼哭讨饶,众人的劝解,搅做一片。杨腾蛟忍不过,立起身要出去看,吃刘世让、刘二劝住了,好半歇方得平静。刘世让道:“夜不浅了,请哥哥安歇了罢。”腾蛟道:“再乘凉片刻何妨。”二人又谈说了些闲话,刘世让便诉说家下十分窘急,老母有病不能赡养。腾故道:“贤弟何不早说!”便去取了一百两银子送与世让。世让也不谦让,径直收了。三人归寝,当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身,正是那端阳佳节,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都插蒲剑艾旗。二人在马上说说讲讲,正是五里单牌,十里双牌,不觉走了多路。二人忽然说到夜来阿喜歌唱之事,腾蛟道:“十五岁的女孩儿,实是亏他。那枚玉搔头终不知怎的,贤弟聪明,所见谅必不错。”只见刘世让笑着,怀里取出一件东西与腾蛟看,道:“这厮们该晦气!昨夜我们不但不出钱,反得了他的。”杨腾蛟一看,认得是那枝翡翠玉搔头,吃了一惊,问道:“怎的到你手里,却为何不还了他?”刘世让笑道:“这厮自不小心,他坐在我怀里时,便脱在桌子脚边。我见他去了,不查起,我便收拾了。妓院中白受人的钱财多哩,叨他这点惠,值什么!”杨腾蛟听罢,不觉心中勃然大怒,那把无明火烧上了焰摩天,正要发作,忽然一个转念道:“且慢!这厮既是这种人,枉是劝化不转,同他论理亦无益,不如剪除了他。这里人烟稠密,不便下手,且敷演着他。”便笑道:“兄弟,你忒爱小,这搔头能值几钱。”世让道:“看不得,也值二十来两银子。”刘二道:“管他值多少,总是白来的。”杨腾蛟心内十分懊恨道:“不道我杨腾蛟这般瞎了眼睛,错认了一个贼,当做好人。我想这厮在蔡京手下,这般得势,还要贪这小利,平日不知怎样诈害百姓。如今若除了这贼,却救多少人!这里人多,我想过了金银寨,地广人稀,今日还赶得到,明日就那里路上,砍了这厮,却投别处去。蔡京抬举,我要他则甚?有理,有理!”思量定了,便对世让道:“贤弟,我们今日赶紧走,到得金银寨,明日好趁黄河早渡。”世让应了,心中暗喜。当晚果然到了金银寨,投了客店。

    原来那金银寨是个僻静所在,只得三五家小店。世让私地里对刘二说道:“这呆汉赶紧奔来此处,想是死期到了。我连日嫌人多,不好下手,今到这里,你把那蒙汗药端正在手头,今晚就用。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刘二道:“此地虽是小所在,到底有人,不如明日路上动手。”世让道:“不过三五个人家,凑不到二三十人,谁敢拦挡我!况此去郓城县只得五十里,投梁山最近。你只依我去安排。”商议定了,世让来对腾蛟笑道:“我等赏端节,却在夜里。”腾蛟也大笑。

    那店里房屋甚窄,腾蛟独自一人在西边一间安了铺,世让同刘二在东边那间安了铺。世让便将酒肴摆在自己房里,掌上灯烛,邀腾蛟过来畅饮。刘二已预备下两角酒,把一角有药的放在腾蛟面前。腾蛟也一心要杀刘世让,更不转变,想道:“这贼有些气力,不如就今夜灌醉他,就这里砍了他,省多少手脚。”那刘二便把那有药的酒与腾较满斟一杯,又将那好酒斟在世让面前。世让举杯道:“哥哥请。”腾蛟便一饮而尽。不饮万事全体,一饮了那杯酒,便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麻,便道:“兄弟,我吃不得了。这杯酒下去,好不自在,我要睡了。”世让道:“哥哥如此量贵,且去睡睡。”腾较忙走入房内,倒在床上。世让轻轻对刘二道:“药发了。且慢动手,待他透了。”

    那杨腾蛟在铺上,说不出脏腑难过,心里明白,身子动不得,想道:“不要是中了麻药,这却怎好?”心里正急,忽然红光满眼,一阵异香扑鼻,心内顿觉清凉,安然无事。但觉得腹内异样的搅疼,里急难忍,便去窗外天井里更衣。却又好了,方立起身,隔窗子只见刘世让同刘二两个,捏手捏脚的踅进房里来,手里都拿着利刀。世让叫道:“哥哥好些否?”腾蛟隐在黑影里不做声,只看那世让、刘二笑道:“已着了道儿!”两口刀一齐剁下,却砍了个空。二人惊道:“眼见卧在床上,却怎的刀剁下去不见了?”刘二道:“必是药少,他醒得快,到后面去乘凉。我去看来!”世让道:“我在此寻觅,你去诱他来。”二人一齐抢出房去。腾蛟吃了一惊,叫声惭愧,“多亏神天保佑,这厮倒来捋虎须!”当时大怒,便从窗子槛上轻轻的跨进房去,抽出那口云天彪赠的宝刀,奔出房来。正迎着刘世让,腾蛟大喝道:“贼子焉敢害我!”世让大惊,措手不及,急忙一闪,早被腾蛟砍着腰胯,倒在地上。腾蛟抢进一脚,踏在胸脯上,骂道:“直娘贼,我与你无冤无仇……”世让叫道:“不干我事,蔡太师的差遣。”腾蛟骂道:“贪婪无厌的恶贼,正要除灭你,你却先来撩我。教你识得我,吃我一刀!”说罢,肐察一刀,割下刘世让的头来。

    那店小二同几个火家,虽关了店门,还未睡,听见后面热闹,都点着灯火来照看。只见杨腾较杀死一个人在血地上,身首两处,吓得跌跌爬爬,都叫起撞天屈来。杨腾蛟提刀上前喝道:“哪个敢叫,叫的便与他一刀两段!”众人见他勇猛,俱不敢响,抖做一堆。杨腾蛟道:“你等不要慌,还有一个不曾收拾。”便去店家手里夺了烛台,翻身扑入后面园里去。那刘二见腾蛟杀了世让,心碎胆落,不敢往前面来,逃转园里爬墙,身子方过得一半。吃腾蛟赶上,左手撇了烛台,拖定后腿,扯离了墙头,往草地上一掼,只听得扑的一声,跌得个发晕章第十二,动弹不得。腾蛟去一把揪了头发,曳到前面。

    那几个店家早都开门出去,喊叫邻舍。叫得几个拢来,却都在店门外厮觑,不敢进内。腾较高叫道:“既有高邻,同店家齐请进来,有

    话说。我不是歹人,休得惧怕。”众人听了,方放进来。店小二道:“杨爷杀了人不打紧,只是苦了小店。”众人道:“壮士贵乡何处?既做了事,与我们做主,不要就走了。”杨腾蛟左手揪着刘二,右手把刀指着众人,说道:“众位听者:我杨腾蛟顶天立地的好汉,再不连累平人,你们放心。且取绳索来,把这个活的捆了,听我说。”杨腾蛟这席话上,有分教:销声匿迹,武士权归岩壑;辨奸折狱,文官显出经纶。不知杨腾蛟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