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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真后悔黑夜暗投缳 念前情黄泉求艳魄(2/2)

子里躺着,桌子上放着一条汗巾儿。黛玉见了,便轻轻的走了进去,将汗巾拿了起来,仍旧轻轻的退了出来,悄向宝钗笑道:“姐姐,你把小哥儿递给奶妈子,快瞧这个儿来。”宝钗听了,忙将桂哥儿递给奶妈子,命他抱了哄着睡去。

    黛玉便将灯台挪了过去,同宝钗在灯下打开汗巾观看。黛玉低声道:“姐姐你看,他这个毛病总不能改,这又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宝钗道:“这个东西,我瞧着很眼熟,倒像见过的似的。”黛玉道:“嗳哟哟,这上头还写的有字。”忙念道:“总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便许终完璧,何能掩旧瑕。”宝钗听了,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这是袭人的东西,我当日在他箱子里见过的。”黛玉道:“我也总没问你,这个袭人,他到底嫁到那里了?”宝钗笑道:“我听见说,是个什么戏班里唱旦的。”黛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嫁了这么一个高人。但只是这个东西,又怎么得到他手里来呢?你瞧瞧这个字的笔迹,是他自己写的。这首诗,也见他自己做的。”宝钗笑道:“可不是呢。据我想来,这必是袭人听见你们都回了生,不知托什么人将这汗巾子寄了来,也是要想回家的意思。

    这竟是一件不通理的事儿,如何行得呢。你只细玩他这后两句诗,就知道了。”黛玉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当日也很不该教他出去来,这会子倒教人瞧着心里怪难过的。”宝钗道:“老爷、太太拿定了主意要教他出去。他又是没过明路的人,我可怎么说也教他守节呢。”黛玉听了,笑道:“亏了我们回生的早,若再迟些日子,只怕连宝丫头也都嫁了人了。”宝钗听了,笑着便顺手儿将黛玉揿倒,要胳肢他,急的黛玉央道:“姐姐,我再不敢胡说了,咱们商量正经事罢。这件事可到底怎么处呢?”宝钗道:“这件事你且莫忙,且把这个汗巾藏过,咱们也都睡觉罢,且看他是个什么光景儿,咱们再商量就是了。”黛玉听了,便将汗巾藏在书橱子抽屉里。宝钗便叫出晴雯等四人来安排卧具,请宝玉来安寝。只见宝玉闷恹恹无精打采的脱衣就枕,并不似往常间有说有笑的。钗、黛二人见他这般光景,也不去招揽他,也都大家各自就寝。

    睡到四更时分,忽听宝玉在梦中惊醒,大哭道:“袭人姐姐,你等我一等儿,我和你一块儿去。”钗、黛二人都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坐起,点起灯来。只见宝玉从被中爬起,眼睛瞪的直勾勾的。宝钗问道:“你又怎么了?”宝玉呆了半晌,哭道:“袭人姐姐死了,这都是我害了他了。”黛玉道:“必定是你魇住了,做了什么怪梦,撒呓怔呢。”宝玉道:“昨儿甄宝玉回京,带了一条汗巾来,他说路过紫檀堡,因避风雪误到他家,遇见了袭人的。我见了汗巾,正在这里作难,想不出个什么法儿,谁知道才刚儿明明白白的梦见袭人姐姐来了,他告诉我说,老爷、太太生生的把他逼着嫁了人,这会子他知道我回来了,前思后想,覆水难收,万无回来之理。他哄着蒋玉函睡着了,悄悄的自缢死了。他的魂灵儿到了城隍庙,姑老爷查看了册子,命他先到太虚幻境结了案,再到地府讨脱生去罢。诉了好一会的委屈才走了。仔细想来,他并没有辜负我的恩情,倒是我断送了他的性命。”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道:“怪道昨儿晚上呆呆的,原来是为这件事。常言‘梦是心头想’,你心里惦着那件事,所以才有这样的怪梦缠绕来了。”宝玉道:“我从来做梦总是恍恍惚惚的,再没像这一遭梦的真切了。”

    黛玉笑道:“前儿我听见宝姐姐说,你那会子虚心虔意的等我的魂来入梦,你怎么又没梦见我,又梦见柳五儿了呢?”宝玉听了,扭头道:“人家心里烦的什么似的,你又拿这个话怄人家来了。”宝钗笑道:“我劝你好好儿的睡觉罢,半夜三更的,看仔细闹的老爷、太太知道了。且等到明儿早起,打发焙茗到紫檀堡打听打听,果真他死了,你再哭也不迟。倘或他没有死,你这不是白闹吗。”宝玉听了,无可奈何,只得仍旧睡下。钗、黛二人也就陪着吹灯而睡。

    不过朦胧了会子,不觉东方大亮。宝玉正然要出去打发焙茗前去打听,只听焙茗在院子里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奴才有话要回二爷呢。”宝二听了,也顾不得登靴子,便革乃拉着鞋就往外跑。宝钗见了,忙向晴雯、紫鹃二人努了个嘴儿,二人也就连忙跟了出来。只见焙茗向宝玉禀道:“今儿一个黑五更儿,花自芳就来寻奴才,教奴才禀知二爷,说昨儿有三更以后,蒋玉函亲到他家告诉说,他妹子三更天上了吊了。花自芳就到他家看了一回,见他妹子已经死的挺挺儿的了,就骂蒋玉函说把他妹子折磨死了。蒋玉函说,他因为听见宝二爷回了家,他自己寻了死的。花自芳不依,在他家闹了个烟雾沉天,还要到县里去告呢。教奴才替他求求二爷,给他做个主儿才好。花自芳刚去了,蒋玉函就来了,也求奴才禀知二爷,说他听见二爷回来了,早就想来请安求见的。只是因为那年二爷和他相好,捱了老爷的打,所以他不敢来请安,恐怕老爷知道了,又连累二爷受气。他说袭人原是为二爷回了家,他自己愧悔的寻了死了。他还说自从把袭人娶到他家,他原不知道是二爷的人。成亲之后,瞧见他赠二爷的茜香罗才知道的。成日家恨不能把袭人顶在头上才好,那里还肯折磨呢。如今花自芳要和他打官司,他也要求二爷替他做主儿。”

    刚然说到这里,只见宝玉身子晃了几晃,往后一仰,咕咚栽倒在院子里。晴雯、紫鹃二人,在台阶儿上站着看的明白,连忙跑到跟前,抽的抽、搀的搀。宝钗、黛玉、莺儿、金钏儿在房内玻璃窗中早都瞧见了,一个个吓得惊慌失色,一齐走了出来,莺儿、金钏儿二人也就跑上前去,帮着晴雯、紫鹃将宝玉抬了进来。吓得焙茗,面目焦黄,浑身打战。一见黛、钗二人出来,连忙跪倒,碰头哀告道:“二位奶奶,千万没要告诉太太,说奴才把

    话说冒失了,把二爷唬晕了。太太一知道,奴才就不得活了。”黛玉见了,便向老婆子道:“你告诉他,不要教他害怕,教他也别在外头声张,也别走远了,只在就近听候呼唤就是了。”老婆子忙去告诉了。焙茗自去,在外听候不提。

    再说宝钗、黛玉二人进来,见晴雯等四人已将宝玉抬了放在床帐之内,仔细瞧了瞧,就和死人一般,又像从前自铁槛寺抬回来的样子。宝钗着忙向黛玉道:“你看看这个样儿,可又教人怎么处呢。依我说,早些儿告诉太太,请王太医来看一看才好。”黛玉听了,沉吟了会子,道:“据我看来,这又是失了魂的样子,必是他的魂跟了袭人的魂去了。昨儿夜里他还说,袭人的魂还要到太虚幻境去结案。依我说,咱们且把警幻前儿给的那个小册页儿取出来瞧瞧。只怕那上头有什么解救的法儿也不可知,咱们且看了再告诉太太也不迟。”宝钗听了,忙命紫鹃取了匣儿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打开匣盖,取出那副册页来展开观看,不觉喜形于色,道:“姐姐你快瞧来。”宝钗听了,忙凑在跟前,仔细看了一遍,笑道:“既是这样,咱们何不就照样儿行呢。”黛玉听了,点点头儿,合上了册页,仍旧收好,向宝钗道:“姐姐,你快教老婆子告诉焙茗,教他到姨妈家和香菱姐姐讨两支寻梦香来,我想就差晴雯去也罢了。”

    宝钗道:“焙茗只怕说不明白,等我给香菱写个字儿去。我想再教焙茗告诉花自芳,教他不用和蒋玉函打官司了,就教他把他妹子的尸首领到他家去,将来回了生,也免得蒋玉函退有后言。”黛玉道:“姐姐想的很是。你快教老婆子告诉焙茗,早些儿去罢。”宝钗听了,便提起笔来给香菱写了一封书启,命老婆子转递与焙茗。

    此时,焙茗正在荣禧堂背后一间小房子里独坐,听候呼唤,心里担着好大的惊恐。听见老婆子将上项事说明,递给与香菱的书启,他这才放了心。便骑了匹马,飞行到花自芳家告知了前情。花自芳自是欢喜乐从。又飞马到薛姨妈家投了香菱的书子。香菱看了,忙取了两支寻梦香,包封严密发付。焙茗依旧飞马而回。

    此时宝钗、黛玉二人亲自来至上房,将前项事体悄悄的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吃这一惊不校忙到怡红院来看视。只见他直挺挺睡着,叫之不应,推之不动。王夫人流泪道:“这都是我的业障,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冤家。我这一条老命,终久总要教他追了去呢。”宝钗劝道:“太太不必着急,才刚儿我们见警幻仙姑给的册页上写的明白,原没什么妨碍的。”王夫人听了,叹了口气道:“前儿房里收他们四个人,你老爷就很不喜欢。这会子又闹起袭人来了,这可将来教人又是怎么一个办法儿呢。已经嫁出去的人了,重新又收回来,谁家有这个规矩呢。”宝钗笑道:“这件事只要太太肯施恩,瞒着老爷也就容易办了。”王夫人道:“你们只管说出你们的办法儿来我听听。我这会子,只我的儿子好,可还有什么不施恩的呢。”黛玉听了,也笑道:“既是太太肯施恩,我们就好说了。前儿晴雯他们四个人,已经是回过老爷收在房里的人了,我们也再没有还把他们当成丫头使唤的道理。这会子,我们俩人连个跟随的丫头也没有了。将来袭人还魂之后,只说给我们俩人买丫头,索性求太太施个全恩,连柳五儿一齐都叫了进来。只瞒着老爷一个人儿,不但我们俩人有了使唤的丫头,我们也可就保得住他从此以后再不害什么病了。”王夫人听了,长出了一口气道:“嗳,老天爷,怎么又闹出柳五儿来了?这可教我真也没了法儿了。你们俩人都是我的外甥女儿,我只把宝玉交给你们就是了,随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罢。”说着,只见老婆子送进寻梦香来,王夫人接来瞧了一瞧,仍旧递与黛玉道:“任凭你们怎么闹去罢,我也不管了。”说毕,坐着吃了杯茶,径自去了。

    这里钗、黛二人更叫过晴雯来,和他商量。晴雯本是好动不好静的人,听见命他到太虚幻境追赶袭人的魂魄,心中大喜,连忙更换了新衣。黛玉命他睡在宝玉的旁边。点起寻梦香来,插于枕畔。晴雯便觉耳内风响,栩然睡去,他的那一灵真性早已出壳。这里宝钗、黛玉二人将帐帘放下,吩咐金钏儿、紫鹃、莺儿等不许偷看。黛玉又写了一张禀启,命老婆子转交焙茗,即刻驰赴城隍庙梦化。一切办理妥当,他二人便在窗下对奕不提。

    且说晴雯的一灵真性,出了大观园,耳内只听呼呼的风响,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然虚如无物。约有顿饭之时,忽觉眼界光明,只见两座牌坊,高插云汉。仔细瞧了瞧,果然就是太虚幻境。不由的满心欢喜,暗想道:我们离了这个地方将及半年,时常作梦,怎么总梦不见呢。这个寻梦香,果真奇妙。你看:那不是元妃娘娘住的赤霞宫,这不是林姑娘的绛珠宫,那不是警幻仙姑的宫殿,还是当日的旧样儿。我如今先到警幻那里,见了他可就知道二爷和袭人的下落了。想罢,他便顺着牌坊的大路缓缓而行。

    刚走到薄命司的门前,只见门儿半开半掩,听了听,似乎有人在内唧唧哝哝的说话,仿佛宝玉的声音。晴雯听了,心中一动,他便蹑手潜踪的走了进去。偷眼一望,只见里面橱柜旁边,放着一张罗汉榻。榻上偎傍着两个人,仔细看去,正是宝玉和袭人。晴雯见了,忙向黑处一闪,轻轻的绕到罗汉榻的背后,蹲在地下,侧耳细听。只听袭人哭道:“我的狠心的小爷!你就是为林姑娘出家,你也该告诉我们一声儿。老爷、太太但要知道你后来还要回来,也断不肯打发我出去的。我这会子已经活的没了趣儿了,你又赶来做什么呢?”宝玉道:“姐姐,你也不必伤心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才没看那册子上的诗。‘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也是个定数。你既然舍不得我,咱们同去求一求警幻仙姑,教他救你回生,我再和宝姐姐、林妹妹商量一个法儿,把你仍旧弄回家来也就是了。”袭人道:“我的爷,我这如今已是失了节的人,还有什么脸儿回去见人呢。”宝玉道:“你原是老爷、太太逼着教你嫁人的,并不是你自己不长进,这又怕什么呢?况且你这如今拼得一死,也就可以功过相抵了。”袭人道:“老爷、太太是恩同天地,想来也没有什么说的。就是二位奶奶,也都是大家子的千金小姐,自然也是宽宏大量的。就只是晴雯这个小蹄子,嘴和刀子一般,我这一回去,在他舌根底下再也翻不起身来的了。”

    晴雯在榻后蹲着,听到这里,一轱辘站起来,指着袭人道:“嗳哟哟,蒋奶奶,你怎么说了一大堆儿,归根儿寻到我身上来了?”二人吃了一惊,只见晴雯指着袭人的脸道:“难道为你脸上不好过,把我的嘴拿针线缝起来不成?再不然,除非是我这会子也嫁了人,也和你一样了,你可就没的说了咱的了。蒋奶奶,你嘴里但肯积点阴功儿,你也断不至于跟着小旦睡觉了。”未知袭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