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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昏迷怨恨病过三春 欢喜忧惊愁逢一刻(2/2)

旧热闹起来,连那府里也容易拉扯。那贾芸、贾芹仍旧想挨身进来,讨些小差沾些汁水。这贾琏想起巧姐儿的苦楚,只要摆布了他们心才爽快。却碍着顶了一个贾字,如何还理他。又想起这些人多是凤姐儿引进,不料自作自受,害了亲生的巧姐儿。若不是刘姥姥、平儿两人,这还了得,所以连贾环也恨起来,如何见了他们不恼?随即喝开了。这贾芸、贾芹又去求赖大,也被赖大数说了好些。大家想一想,原来银子这件东西就是这样的,没有它便走不开,有了它就行得去。不过做人两字,全仗着这一件做去便了。罪过得很,不拘亲情友谊,日用生活巴巴的全靠着它,所以天下世界的人为了它什么都不管了。又奇怪得很,越有越要,越多越贪。这苟完苟美之心,谁也没有。偏是个没有他的,有了时也见好,没有了也过得。越到这荣国府的势分,尽着消磨,尽着要支架子,可怜儿的,这空架子好难玩呢。这也有个法儿,人生世上穿衣吃饭。饭上头,只要顾我的肚腹;衣上面,总不管人的眼睛。有人奉承我也这样,笑着我激着我也这样。这便银子的权柄轻了些。不过,荣国府这样人家也要这样做人,学也学不上来。倒好借端譬喻,如颜夫子学道一样,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且说荣国府中喜鸾吉期越发逼近,可可的宝玉病体益发沉重起来。林黛玉闻知很要过去,又碍了前日的说话,说要等嫂子过门方才过去,怎么自己说的自己也改过口来。却也怕看见了宝玉有什么事情,便告诉王元道:“两边都有事,我在这里也不便,怎么好回回大爷自己照应些。”

    王元就懂了,却晓得黛玉不好说话,不敢探问,就笑笑道:“小的也那么想,单是大爷如何照料得了,又且日子快了,小的且回回去。”这里良玉得了这个信儿,喜得了不得,立刻过来要请黛玉即便过去。黛玉道:“我呢,原要去,只是时候没到。”

    良玉也懂得,就道:“好妹妹,不要耽搁了。”

    黛玉正色的说道:“怎么样改的话儿,凭什么说话通改得的了?”

    良玉懂得不提姜字的一句,就打躬央及道:“好妹妹,我而今叫你做哥哥,你这女哥哥的言语谁敢不依。我若除了一句话,再叫你改别的话儿,凭你打就是。”

    黛玉也嗤的笑了,道:“我也没见做妹子的好打哥哥,只要哥哥明白了我的心就是了。”这良玉就大喜,忙叫人来搬。黛玉道:“我只住绛霞轩,就便嫂子过来了也不挪到上房去。我爱这几竿竹子儿,常要来瞧瞧它。”

    良玉道:这么样我也移到降霞轩。”

    黛玉道:“烦也烦极了。要那么关我就不过去。”

    良玉道:“是的了,是的了,你搬我不搬,通依着。王元快快地就搬。”

    王元答应了,便叫人搬。黛玉就说:“上头这几天因宝哥哥病得很,也很烦,我也懒得去。你替我悄悄地回一回。”

    良玉道:“交给我,我就穿出去,回过来接你。”说完了良玉就去了。黛玉又叫晴雯道:“你怎么的?”

    紫鹃就拿话儿取笑她,嘻嘻地说笑道,她是骑两头马儿的。急得晴雯要撕她的嘴,便道:“你便是会骑马的,闹什么皇帝身边只许有一个官儿。姑娘要撵,我也等姑娘,我剥你什么分儿的。”

    紫鹃笑道:“讨人嫌的,人家玩了你一句,你就说上这些话儿,怪不得袭人嫌你。我告诉你,你要走,便是姑娘肯我也不肯。我替你收拾去。”

    把个黛玉笑得了不得,说道:“晴雯,我是不肯放你的呢。”

    晴雯又急起来道:“姑娘也跟着闹,只护了紫鹃。莫说姑娘不放我,就撵着也不走。”

    黛玉知道她的性格儿,哪里肯再招她的话出来,便道:“好妹妹,真个的,舍不得我敢则好。”这里就从从容容的搬。良玉也就过来,欢天喜地的接去了。到了这个吉期,可可的天也热得很,单不过早晚上阴凉些,到了午间也同南边差不多儿。上面尽着放下帘子摆着凉冰。外面这些办事的,通跑得汗淋淋的,手巾儿尽着抹不迭。还是林家的规矩,这正日子通不请客,就道贺也在明日,还觉得清净些。只贾府上会齐了本家祭祖先,倒也很烦。还亏得李纨、探春有主意,因为宝玉这个病闹得越凶了,就在宗祠内摆祭,也在那里吃饭,也略觉得清净些。这里喜鸾已经躲了人好些时儿,想起配了这样富贵双全的人才,心里也快活。想起父母不见,也就凄惶。又是嫡亲的喜凤妹妹还没有人家,难道还要累着这边的父母?只好自己过门后好好地成全她,只不要嫁远了,还留一个同胞姊妹时常往来往来,知心着意的。喜凤也想道:“一样的没爹没妈的两个同胞姊妹儿,姊姊而今已这样了,谁想还跟上她。只是我这个人便怎么样?现今太太待我比着亲生女儿也差不多。只是这府里的事情也难了,怎么还顾得到我身上。倒是我们姊妹情分儿很好,只要我这个姊姊念着同胞的情,照顾着我就好。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姊姊如想不到了,我怎么好说。”

    原来她们两个同胞姊妹一房一铺的又那样好,也就有彼此说不出的话儿。这喜鸾、喜凤两个守住在房里多时了。到了这日,王夫人也免不得同了李纨来伴伴她,看看各件随身物事。恰好宝玉这日清醒了些,喝了些稀粥,大家也放心,连宝钗也两边的往来。这边宝玉正在床上闷着,隐隐的听见哭泣之声,便叫雪雁不管谁拉了他来。可可的这雪雁又是没窍,招着去,见是傻大姐就拉了来。宝玉见是她,倒欢喜,就叫雪雁也走开,问她道:“谁又难为你?”

    这傻大姐就傻头傻脑地噙着泪道:“琏二爷打我。”

    宝玉道:“为什么?”

    傻大姐道:“他说从前宝二爷娶宝二奶奶时,是你告诉林姑娘。如今林姑娘已搬到林家去,你再不要乱说。说着就打我一下子。”

    这雪雁听见了,就连忙进来将傻大姐拉了出去,悄悄地道:“琏二爷叫你没说,你偏又说了。你再说要命。”

    傻大姐吓得走了。这宝玉不听见犹可,一听见黛玉已经搬到林家去,恍恍的耳朵边鬼也似的有人说道:“合着姜景星———姜景星了。”就肝胆里一路火冒将上来,一声咳,又吐了一口红,面上火也似的,只管悠悠地喘着。慌得莺儿、麝月、雪雁等赶到上头去告诉。这里王夫人、宝钗、李纨、探春、惜春、平儿、薛姨妈就一总的赶过来。只见宝玉眼睛不住地往上翻,脚底下渐渐地冷上来。一家子哪里还管什么忌讳,都就哭起来。贾政也慌着手脚忙赶太医。王太医赶进来,摸了脚脉尽着摇头,叫“且将独参汤灌着吧。”

    这里正乱着,外面吹吹打打,林良玉要进府奠雁,直把个贾政、贾琏急得乱跳。上边喜鸾房里一个正经人儿通没有,倒是平儿有主见,拉了香菱过来照应着。李纨也两边走走,也叫兰哥儿:“你瞧着太爷、二爷,你且往前进些。”

    兰哥儿连忙告诉贾赦、贾蓉。贾赦也知道大家张罗着。这宝玉的光景越看越不好,王夫人就哭起“没福的儿、剜心的儿”,宝钗也哭得要死去了。还是探春抹着眼泪擎着茶杯,弯转身将参汤去灌,一面向王夫人、宝钗道:“正要静着些定他的神,再不要哭着闹着。”

    正在那里劝阻,哪晓得府前震天的响了三炮,开了凤凰叫似的府门,林良玉就摆着两广总督、两淮运司及自己的翰林仪从,掌号、打鼓、鸣锣、喝道、粗乐细乐一拥地闹进来。王夫人住着哭跌脚道:“罢了,冤家路儿,催这个命便了。”

    林良玉偏生的坐一坐,再放着炮闹着去了。王夫人催着,快快地打发喜鸾上轿,偏又林家的人上来回道:“还要等个时辰儿。”

    贾府里越发不耐烦。这宝玉定了一会神,倒受了些参汤,正要打算再灌,忽然间放着六个大炮,大吹大打的彩舆迎了喜鸾出门。这宝玉像跳一跳似的,气也不喘,紧闭牙关,参汤也不受了。这王夫人、宝钗等就放声大哭起来。贾政也知道不中用了,只送了众人出去,独立一人坐在外书房内掉泪叹气。贾琏将外面林家的事支使开了,飞地赶进来,见哭得震天动地的,也不管,便走上去,浑身上下摸一摸,立刻回转来,摇着手道:“没闹!没闹!”

    众人住了哭。贾琏道:“虽则气息儿微细,浑身温温的,手脚也软,闹什么。慢慢地尽着灌参下去。”

    王太医也在外间看着参罐,也说道:“通要悄悄地,再定定神灌着参下去。”

    众人就寂然无声,连脚步儿都不响。偏这一晚月亮明得很,不知那里一个老鸦回去迟了,呀呀地叫过去。众人只暗暗地骂。那林家的笙歌鼓乐之声,一晚上直到夜深了还不绝。原来林良玉迎了新人进去,交拜坐床已毕,便请黛玉陪了,自己出去陪了曹雪芹、白鲁、姜景星等看了半夜戏。这黛玉十分快乐,又爱喜鸾,又替哥哥做主,千方百计地自己不饮,单把喜鸾灌得个二十分的醉,自己十分的玩;同着紫鹃、晴雯悄悄地遣开了她的丫头墨琴、筠秀,竟服事她睡下了。自己一面暗笑着回去,一面叫人去请哥哥。良玉还不肯进去,转是众人催他进去,外面众人喝着酒,看着戏,足足地闹了一夜。原来王元听得宝玉病凶,恐怕喜事中间有人说什么,日里头就叫柳嫂子去潇湘馆内叫老婆子、小丫头一总过去,关了潇湘馆,锁上角门,故此宝玉这样,通不知一点信儿。正是:东院笙歌西院哭,南宫欢笑北宫愁。王夫人守到三更时分,只见宝玉的面上红气清淡了,颜色也呆呆地黄起来,倒觉得喉间有些响,连忙灌汤,也受了些汤,渐渐地回过气来,“嗳”了一声。王太医知是回光反照,急说道:“这倒不好,快将这参膏子尽着赶下去。”

    随即灌下些。宝玉张开眼来道:“太太呢?”

    王夫人摸着手含着泪道:“我儿,我在你身边呢。”

    宝玉瞅了一瞅,流下泪来道:“太太,你同老太太白疼我了。”

    探春再要上前灌参,猛听见宝玉叫道:“黛玉、黛玉,你好……”说到好字便住了,浑身就发起冷汗来。直慌得王太医在外间屋里跌脚,王夫人等倒反哭不出来。忽然宝钗栽了一交,连忙扶她起来。宝钗说道:“奇怪得很,明明白白见老太太颤危危地走上去,我就栽倒了。”

    王夫人、宝钗再看宝玉时,面也不很黄,气息儿也有,汗也住了,身上还只温温的。王夫人便叫悄悄的快快供起老太太香案来。这宝玉半死半活的闹了几天,那边良玉家里却热闹的很,天天戏酒还闹不清。这林良玉完婚之后,得意自不必说,却怪喜鸾总不交一言,直像哑子一般。遇着良玉转身时,却又娇声细语千伶百俐的。这良玉心里不解,不知什么上得罪了新夫人,就问黛玉。黛玉也和嫂子好得很,单单不知道这个。良玉便悄悄地叫了墨琴问她,墨琴就说出来道:“奶奶只怪老爷头一天故意的出去了,叫大姑娘陪着。又叫大姑娘千方百计地将奶奶灌醉了;心里为这个恨得紧。说要和老爷讲话,只要老爷将大姑娘也醉得这么着一番,心里就不计恨了。”

    良玉笑道:“原来这样,这是大姑娘玩人家,我并没有支使她。奶奶果真要这样也容易。只是我原喝的酒,大姑娘气体儿弱些喝不多,喝多了怕不舒服。咱们今日就赶晚凉喝一会儿。只是尽着醉,大姑娘也喝,她也要陪着醉。再则往后不许装哑子了,再装着我真个的再同大姑娘灌醉她。”

    墨琴就说去了,喜鸾也笑着点点头。林良玉真个往北窗后梧桐芭蕉的院内摆着些剑兰、珠兰、茉莉、夜香花儿,支起藤床竹席,拉她姑嫂两个着实地喝起酒来,也叫小丫头子带着洋琴、弦子、琵琶、鼓板,唱个新雅的消夏暑儿。这黛玉的酒量本来有限,又遇着了她们暗算,不觉地酩酊大醉,就便坐不住立不住的,脚底下写起之字来。良玉夫妇连忙扶她回去。这黛玉就倒头睡下。谁知黛玉因这一醉,就醉出一件天大的事情来,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