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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惊恶梦神瑛偿恨债 迷本性宝玉惹情魔(2/2)

原来黛玉自从与史湘云谈道之后,心里恍然透明,见性本快,天分又高。日里头虽则分拨些庶务,到了人静时候便静静地打坐做起工夫来,已经呼吸调和通过两关,只一关未过。这过关的消息也渐渐地近将起来,不期到了这夜打起坐来,到第二关就过不去了,左不是右不是的,心里十分着急。因悟起来道:“这件事全要心如止水,云净天空,冰冷自过。怎么见了宝玉就恼怒起来,往后就是一百个宝玉到来也一毫不可动念。”

    因此上先自观心一回,将心地上打扫得洁洁净净,徐徐地再运气往来。这第二关就轻轻过了,差不多第三关也就有些意思起来,心里十分舒畅。不说黛玉、宝玉两下里云泥各别,苦乐不同。且说姜景华、林良玉、贾兰努力功名,又有曹雪芹、白鲁切磋之益,渐渐的殿试朝考已毕,而且引见过了,一甲一名状元便是姜景星,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林良玉,贾兰也用了庶吉士,说不尽两边府里的合家欢喜,也各受贺答谢,喧天似的烦过了好些时儿。这姜景星授职修撰以后,就托曹、白二位向林良玉去求黛玉的亲事。曹雪芹因与宝玉至交,素常来无言不尽,知他的隐情便不肯作伐。那白鲁是南方来的哪里知道,就替他转致了良玉。良玉本来心头拿定了将黛玉许配景星,又是个状元花烛,就密友上做个至亲也称了心,也对得过父母,便一口应承。只等回过了贾政出帖,即便过来告诉贾政,说等舅舅知道了,再告诉南安郡王。这贾政听见就十分的为难了,逐层想起来,一句通驳回不出。一则林如海夫妇双亡,原凭良玉做主;二则南安郡王也要掌些主见;三则宝玉已经娶过,姜景星又是结发姻缘,再则俗见上簇新的状元;四则与良玉同学同年自幼交好;五则这么样也对得过如海夫妇,真个没的驳回他。末后一转念间想出一个主意来,想着外甥女儿从小与宝玉过得好,虽没有什么别的,看他们过去的这些情节也分拆不开,不如叫良玉问她,她若真个肯,也没法了。难道果真的黛玉定了别的亲,宝玉就活不成了?便沉呤了一会,说道:“这姜殿撰呢,原好,但则外甥女儿的性情你也知道,虽则女孩儿跟前不便明说,也要影影的讨个信儿。我们再定见。”

    那林良玉只认定了贾政单是个郑重的意思,就答应了一个是,便即依了贾政言语,到潇湘馆来探她。黛玉正供着一瓶素心建兰,在那里细细地看着道书。良玉便坐下来笑嘻嘻的道:“妹妹尽着看这个做什么?”

    黛玉笑道:“哥哥你只好讲你们词林的学问,这个上你还没懂呢。”

    良玉也笑道:“我若要懂这个,还同你商议嫂子的事么?”

    黛玉也笑道:“这个自然,正是各走各人的路,父子兄弟不相顾的。”

    良玉见她话里有因,就说道:“兄弟呢,自然比不得父子,不过爹妈过了去,为兄的也要拿个主儿。”

    黛玉见他说话儿针对着,就便道:“哥哥无书不读,可还记得一句‘匹夫不可夺志’么?”

    良玉笑道:“志,原不是好夺,只要这个志定得明白。”

    黛玉道:“一个人立得定自己的身子,就是明白了。”

    良玉又笑道:“依你这样说起来,从古的女圣贤通是立刻到云端里去了。说什么梁鸿举案的,大凡一个人,只要夙根福缘选择的好,我看人中龙虎、天下英雄莫如姜殿撰了。”

    黛玉听见了,就眼圈儿通红,拿起剪子来说道:“哥哥,你真个逼着我,我就绞掉了头发便了。”急得良玉连忙跑过来抱住黛玉,要夺剪子。黛玉死不肯放,说:“我不绞掉了,你总逼着我。”

    原来晴雯起先听见良玉的言语知道替姜家求亲,心里就很怪她。后来听见黛玉的光景就侧着耳朵来听,听见她要动剪子,心里就想道:“好个林姑娘,不负了宝玉。”就跑进来死命地夺那剪子,等到紫鹃赶进来,剪子早被晴雯夺去了。黛玉就哭起爹妈来,吓得她哥哥打躬下跪,左不是右不是的劝了好些时候。黛玉重新发起性子,要操起剪子来。吓得良玉千招万认:“从今以后凭你做主,再不讲起一个‘姜’字。”又闹了好些时方才劝住。黛玉便歪在床上,良玉也怏怏地不回贾政,且过那边来,见了白鲁,只支吾着。这边晴雯自从懒散之后一直地懒散下来,黛玉也知道她身心两地,不大使唤她。今日见黛玉这个样子,只道一心拒绝姜景星,专向宝玉的意思,就十二分的殷勤伺候,比着紫鹃还亲近些。谁知黛玉心里一切扫除了,黛玉也看透了晴雯的心里,也可怜她为宝玉的实心,也暗暗的冷笑。晴雯又叫麝月来,是一是二地告诉她。可可玉钏儿也送物事来碰在一处,就大家讲了一遍。玉钏儿就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与李纨、宝钗等皆晓得。王夫人便告知贾政,贾政点点头,正合了他的意儿。麝月也忙忙地奔回来告知宝玉,真把宝玉喜欢极了,想道:“好个林妹妹,什么姜景星想吃天鹅肉呢!怪不道前日‘我们我们’的拉拉扯扯地问,你往后再敢说‘我们我们’的?”只有惜春、湘云听见了,却知道黛玉另有一个意思。惜春就说道:“好个林姐姐,亏她拿得定,连我从前也是那么样才得自由自在。”可怪史湘云,只冷笑不言语。惜春道:“云姐姐,你怎么样只管笑着,难道林姐姐还不算立得定么?”

    湘云笑道:“你不要说她,只怕连你也还立不定。”

    惜春就不然起来,说道:“云姐姐,你还是激着我,还是料定我?”

    湘云笑道:“只怕料着些儿。”

    惜春道:“你左右是胡闹便了。”

    湘云道:“胡闹什么,正正经经的我讲给你听:大凡人要……”

    正待说下去,宝玉碰了进来。原来宝玉听了林黛玉拒绝姜景星,只疑心林黛玉回心向着他,前日奚落他一番也是黛玉从前的脾气,只要说明了依旧回心。因此又想去见见她,剖剖心事,却恐湘云、惜春在那里,以此先来探探。不期走到这里,听她们高谈阔论的,宝玉就叫进来道:“大凡人要怎么样?”

    湘云、惜春倒吓了一跳。湘云便道:“你且坐下来听我讲。大凡人要成仙,不但自己心上一毫牵挂也没有,也要天肯成全他。天若生了这个人,定了这个人的终身,人也不能拗他。你看从前这些成佛做祖的,也有历尽魔障,也有跳出荣华,到底算起来许他历得尽跳得过,这里头也有个天在呢。这个根基也不是一世里的缘故呢。”

    惜春道:“这样看起来,天定人总不能胜的了。”

    湘云道:“天也由着你做去,你只将几千几百的善果逐渐地累上去,做到几世上,真个的你自己立了根基,这便是人定胜天。到底也还算顺着天罢了。你要巴巴急急的立地便怎么样,你知你前生是怎么样的人儿?这不是初世为人,就想上天么?”

    宝玉想起自己从前走误了路,也点点头,心里叹服湘云道:“这么说你自己的根基便怎么样?”那史湘云已经悟道,岂肯说破,便道:“我便怎么样,不过有些因儿,一世一世的做去,等个时候便了。你们而今静静心,也好落得百病消除呢。只是一个人的心自己如看得不清就着了魔。”

    惜春也笑道:“可笑云姐姐,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我得剜出来你瞧瞧,我只自己认清白了,即便着魔不妨?”

    宝玉听到剜心一句,忽的迷乱起来,面色雪白,身子就恍恍荡荡的忽然迷了本性,就立起身来向潇湘馆走,脚步儿也健,比往常时快了许多。一走进去,紫鹃、晴雯看他疯疯傻傻的,眼光一直地呆得很,叫他也不应,就一直地走进黛玉房里来。看见黛玉坐在那里也不站起来,他就坐下来嘻嘻笑着,黛玉正没理会处,宝玉就傻笑道:“林姑娘,我为你想得病了。”只瞅着黛玉嘻嘻地笑,黛玉也知道他疯了,就掉过头走往林宅里去。晴雯就走上前,拍拍宝玉道:“二爷回去歇歇吧。”

    宝玉点点头,笑道:“可不是,这就是我回去的时候了。”说着就立起来,迎着便是莺儿进来。紫鹃先告诉她着了迷。这宝玉走得飞快,一直地要走到贾政住的老太太房里去,亏得莺儿、玉钏儿抱住了,叫道:“二爷醒醒儿,回去歇歇吧。”莺儿便同玉钏儿扶他回来,将近进去,莺儿看不过,就说道:“苦恼子,这不是林姑娘害的!”只这一句话提醒了宝玉。宝玉身子便就往前一栽,叫一声:“狠心的……”哇的一口血直吐出来。`玉钏儿慌了手脚,飞风地往上头告诉去,骇得一家子一起奔了来,问的哭的挤了多少人。未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