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帝国统治之道(2/2)

这个称号提醒县里的行政长官在所有公务活动中永远牢牢树立父权思想,无论为官还是行事都要像睿智、慈祥的父亲那样公正而严格不苟。

    比方,两个村子素有私仇,有一天发生冲突,双方都有些伤亡;儿子不学好,赌光了所有的东西,设法从父亲那里去偷,发生冲突杀死了父亲;邻县的一帮小偷跨县过来抢劫了一个当铺,杀死了几个试图保护财产的住户。这些不法事件即使归罪于肇事者的不义之心也不及县太爷的罪责大,因为或许算是一句笑话的说法框定了他的角色——“知县就是了解县情的人”。他的上司深信,这些事件是他本人治理无方或品行不端的结果。这种理论认为,如果为官者主观意图高尚,生活没有污点,老百姓就不会有非分之想,相反会倾向于追随上苍给每个人心中赋予的更高的良知。

    尽管中国人的责任教义存在缺陷,无疑也有不少优点。英国民事与军事史上都曾多次出现灾难,却没有人单纯因为责任特定落在身上而受到惩罚。这在中国根本不可能,总有人能够被责成对某种失误负责,并可以因此受到惩罚。

    比如,一艘战舰的舰长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得对战舰负责。惊涛骇浪、暴风骤雨也许会把它冲进避风港,但他以此申辩则不得作为聊以自慰的口实。战舰是皇帝托付给他的,因而他有责任为圣上将这一圣物保护好,使其完好无损。他同意指挥这艘战舰就是完完全全知道自己所担负的责任,因此他将随时准备受到自己已知的无法推卸的责罚。

    我的一位朋友曾在1884年法国舰队攻击福州港的中国战舰时任海防舰舰长。在很短时间内大部分中国战舰被击中下沉,幸存的水手浮游在战舰残骸之间,我的这位朋友看到自己这艘舰难逃被毁的命运,便抛锚将它转入一条狭窄的河道,把它沉在浅水里,使它不至于被法国人掠获。他知道,待敌人退去后,它很容易再被打捞起来。人们也许会想他应该因为挽救了战舰而得到嘉奖,然而远非如此。他的行为被认为给清廷的军机处丢了脸,以至于他仅仅免于一死,并被判流放到靠近阿木尔河流域等荒无人烟的地区。他关于自己确确实实挽救了战舰的辩护对法官没有任何影响。问题就在于,他有什么权力沉掉属于圣上的战舰?他得对它负责。他的使命就是让它完好无损,既免遭风暴的侵害,也不能受到敌人枪炮的轰击。

    外国人在中国旅行时,这种责任教义倒很让人宽慰。旅人投宿的旅店掌柜生怕客人住宿期间发生危及生命财产的事情,因此客人进店后他就百般小心,惟恐客人任何有关生命财产的闪失落在自己头上。据说有次某旅店掌柜拿着一件客人留下的东西,跑出好几里地追那位凌晨离店的客人。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追上了客人,结果却闹了个大笑话,因为他满脸欣喜、虔诚地递给对方的竟是一个空火柴盒。

    当我们经由高高低低的各级各类在庞大的国家官僚体系中不值一提的官员,最终接近皇帝本人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他向谁负责?因为按照中国圣贤的主张,即使皇帝本人也不能摆脱约束他统治下的每个人的法则的限制。

    皇帝有个头衔叫“圣上”,意思就是他可以置身于所有的批评之外,他是大清帝国唯一绝对无需为自己行为向任何人提供解释的人。朝廷倒是设有协助帝国政府统治的六大部,但皇帝对它们拥有绝对权威,他可以按自己的意志推翻其决定。

    枢密官似乎也有权质询君王,但他们的影响只限于道义方面,每当他们提出建议或就皇上那些在他们看来有损国家利益的言行提出质询时,都会冒生命危险,因为他们很容易被流放甚至被处以极刑——如果他们的做法冒犯了皇帝的话。

    不过他毕竟处于绝对法则之下,是这一法则最普通的臣民,他只在这一点上向上苍负责,也只对上苍负责。通行的理论是,他的王位直接来自上苍的旨意,是上苍赋予他负责执行国家事务的权力。如果他有良知并为臣民谋取利益,上苍就赐福给国家。如果他践踏朝纲,不理朝政,由于他的罪过,同样的威力在冥冥中会给他的臣民带来饥荒、疫病、战争和叛乱。这套理论和中国国家的历史一样古老。公元前8世纪就有一部叫《礼记》的经书记录了所谓天狗吞日举国惶恐,于是大片国土遭受灾害的事情,崇山峻岭因恐慌倒伏在地,进而河川雍塞、洪水泛滥,导致大片土地荒芜。据说这都是帝国统治者暴虐无道的结果。上苍只是提醒统治者,他的罪过已被知晓,如不悔过自新把国家治理好,对他的惩罚会更严酷。

    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广泛认同帝国统治中的道义因素。有形的国家机器由活生生的人组成,它像一张巨大的网,上面密布的扣结无间断地把社会各阶层用神秘的责任契约捆绑在一起。此外,还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它那明察秋毫的双眼以道德法则为目标,它就是上苍。

    应该明白,皇帝既被封为“天子”,王位从上苍那里得到,他就更应该受到上苍的监管。因为这种非尘世、捉摸不定的力量对帝王和平民一视同仁。“上苍之眼”洞察每个人的劣行都不带偏见,并以此实施惩罚,不管地位有多高。谁也不会有异议,因此上苍的威力畅行于从地保到天子的官员之间,从而使当官的感到自己理应对官职比自己高的人负责,并且在潜意识中明白,除了官职比自己高的官员,还应该对上苍负责,因为它总能将自己犯下的罪过记录在案。

    南方某大城市曾因致命的热病流行使许多人处于死亡的边缘。狭窄、拥挤的街道及饱受疾病之苦的住户,到处都是死去的男男女女。郎中对这种疾病束手无策,灵丹妙药似乎也失去了功效。全城陷人悲恸之中,痛苦的呻吟随处可闻,死神无情地将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花枝招展的少女、臂弯中的孩童及白发的老人带离人间。对死亡的共同畏惧使全城恐怖,死亡的消息与日俱增,可怕的谣言增添了恐慌。炎炎赤日俯瞰着这座倒霉的城市,灼热的阳光使备受折磨的人们更加痛苦。

    这场灾害终于迫使该城的执政官意识到自己某种程度上难辞其咎,决定向上苍求援。因此他于次日清晨肃立于旷野,抬眼凝望灰白的天空,祈求上苍驱赶掉城里的疾病。他说:“我深知本人罪过不小,我治理无方。您给百姓降下死亡完全是由于我的过失,我痛苦万分,特祈求您让我补赎犯下的那些罪过,如果灾难可以祛除,我甘愿一死。”

    帝国就是这样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皇位天赐,皇帝只对上苍负责。每逢叛乱,弑君和天灾最终导致改朝换代,就能看得出上苍的操纵。统治者一旦不具备坐龙廷的价值,冥冥中正义的力量便会将他驱逐出去,以更为出色的人代之。

    在因统治无方而使国家陷于变乱的关头,上苍便是最终的裁决者,这种广为认可的信念无疑可以激活深深植根于中国人心中的民主精神。这种看不到的力量像庞大的怪物千百年来昏睡着,世世代代都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肯定自己。西部高耸入云的山峦如不可逾越的屏障,阻挡着使国家与新生活同步的思想的涌入。心胸狭窄的各级官员更是拒绝使沿海省份受到西方文明和革命意识的浸染。

    这个国家需要受到伟大变革的震动,这种变革会释放如惊涛骇浪般奔涌的血液。确如人们所言,大清帝国当今这种涉及全局的新生活的最初震荡正始于响彻帝国的英国枪炮的回声,回声不会停息,更不用说西方的其他声音,西方关于人生的新思想,崭新的天国和人间的景观也已展现在人们眼前,点石成金之手一直在编织着的诗篇和传奇以全新的观念启发着人们,这些观念中关于朝廷统治之道的设想绝对是先辈们做梦都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