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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不疯魔不成活(1/2)

    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陈寅恪虽自谓“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却长期以淑世为怀,终身探索自由之义谛,极其珍惜传统历史文化,崇尚气节,严守操持,不降志,不辱身,自少至老,始终不渝,真正做到不侮食自矜,不曲学阿世,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和批判之态度,实属不易。

    档案案主:陈寅恪

    籍贯:江西义宁(今修水县)

    属相:虎

    生年:1890年 卒年:1969年

    享年:80岁 墓地:江西庐山植物园内

    父亲:陈三立 母亲:俞氏

    配偶:唐筼 出身:留学生

    好友:王国维、吴宓、傅斯年等

    职业:教书

    著作:《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等

    经典话语: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1919年,吴宓在美国哈佛大学得与陈寅恪交往,后来,其《空轩诗话》写到他对陈寅恪的印象:“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人之同于吾言。”吴宓的这一夸赞,直到今天,依旧不可推翻。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西南联大最狂妄自大的教授非刘文典莫属,他研究《庄子》,堪称国内独步,曾宣称:“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文典。”即便是这位目高于顶的狂夫,也打心底里服膺陈寅恪是国内最渊博的学问家,他曾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

    苦学海外

    十岁时,陈寅恪即埋头于浩如烟海的古籍和佛书中;十五岁时,他陪二哥隆恪去日本,开阔了眼界;二十岁时,由亲友资助,他考入德国柏林大学,其后,又入读瑞士苏黎世大学和法国巴黎大学,他游学欧洲,以自修为主,精研英、德、法、意等国家的语言、文字、学术,但求学问上的进益,不计学位之有无,绝不以收藏名校博士文凭为莫大之荣幸;三十岁时,陈寅恪入读美国哈佛大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古希腊文,由于吴宓为之八方延誉,其博学之名广为人知;三十二岁时,陈寅恪重游欧洲,入柏林大学研究院。“读书须先识字”,“从史实中求史识”,其成熟的治学观点从此确定不拔。

    1923年底,毛子水抵达德国柏林,傅斯年从英国前来相晤,他对暌违多时的好友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同年,赵元任打算辞去哈佛教职回国,须觅一位哈佛出身者代替,他脑海中第一闪念便想到陈寅恪,陈的回信很风趣,说是“我对美国一无所恋,只想吃波士顿醉香楼的龙虾”。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欧洲的我国青年多涉足声色犬马场所,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回忆:“那时在德国的学生们大多数玩的乱的不得了,他们说只有孟真(傅斯年)和寅恪两个人是宁国府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由于国内时局动荡,官费停寄,经济来源枯竭,陈寅恪生活极苦,惟以干面包果腹,身体相当虚弱,犹自手不释卷。有一回,陈寅恪和俞大维买票请赵元任夫妇看德国歌剧,他们把客人送到剧院门口就止步不前,杨步伟觉得奇怪,问他俩为何不看戏,陈寅恪说:“我们两个人只有这点钱,不够再买自己的票了,若要自己也去看,就要好几天吃干面包。”赵元任夫妇领了这份情,自然是又感动又难过。

    执教清华

    1925年春,清华学校创办国学研究院,欲以现代方法整理国故。起初,校方聘请梁启超统摄院务,梁氏婉辞,转而推举王国维负责。论学问,王国维够大,足以服众,但他向来不喜欢纠缠于俗事,院务遂由吴宓主持。既然陈寅恪在吴宓心目中是当世最博学的中国学者,吴宓力荐陈寅恪为清华国学研究院教授,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收到聘书后,陈寅恪由德归国,以父病为由请假一年,昔日清华园翌年七月始就教职,住清华园工字厅,与吴宓为邻,吴赠律诗给陈,项联为:“独步羡君成绝学,低头愧我逐庸人。”清华国学研究院有四大教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还有一大讲师——李济之,一时间声名鹊起,号召力极强,首届研究班即招收到三十八名新生。据蓝孟博《清华国学研究院始末》一文介绍:“研究院的特点,是治学与做人并重,各位先生传业态度的庄严恳挚,诸同学问道心志的诚敬殷切,穆然有鹅湖、鹿洞遗风。每当春秋佳日,随侍诸师,徜徉湖山,俯仰吟啸,无限春风舞雩之乐。院中都以学问道义相期,故师弟之间,恩若骨肉,同门之谊,亲如手足,常引起许多人的羡慕。”陈寅恪口风幽默,曾撰联送给学生,调侃得很到位,也很诙谐,他称清华国学院的学生是“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梁启超的弟子自然是康有为的再传弟子,王国维曾任清室南书房行走,教溥仪读过书,也完全可以说,他的弟子与逊帝有同学之谊。

    人生五痛

    陈寅恪生活在多灾多难的乱世,身体屡遭病厄,心灵极富敏感,他的痛苦和忧伤几乎超过了他的承受力的极限,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挣扎着,抗争着,居然活够八十岁高寿,真可说是人间奇迹,粗粗计数一下,这位国学大师一生所遭逢的愁惨经历有以下五个方面:

    一、亲友伤逝之痛 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历任湖北按察使、直隶布政使、湖南巡抚,其为人足智多谋,且有实干能力。曾国藩以两江总督驻安庆时,待陈宝箴为上宾,视之为“海内奇士”,赠联给这位青年后辈,下联为“半杯旨酒待君温”,足见其看重之意。陈宝箴一生做过两件大事:为席宝田建策,生擒太平天国幼主洪天贵福和大臣洪仁玕,这是第一件,是福;赞成维新变法,荐举刘光第、杨锐辅佐新政,并在湖南巡抚任上励精图治,开学堂,办报纸,兴实业,勇为天下先,百日维新失败后,他坐滥保匪人罪,被革职,永不叙用,退居南昌西山,两年后即郁郁而终,这是第二件,是祸。祖父陈宝箴去世时,陈寅恪十一岁,对人生无常尚只有肤表的认识。

    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清末四公子之一(另外三公子为丁慧东、谭嗣同、吴保初),其人饶有诗才,在清末诗坛是首屈一指的名家。陈三立进士及第后,不乐做官,随侍其父陈宝箴,于政务多有谋划,多有襄助。六君子被斫头,陈宝箴遭严谴,陈三立对政局极感灰心绝望,他自号“神州袖手人”,从此远离政治漩涡,致力于开办新式学堂,但其爱国的心火并未熄灭。1932年,日寇占领上海闸北,十九路军奋起抵抗,陈三立从报纸上得悉战况不利,愀然而有深忧,梦中狂呼杀日本人,全家都被惊醒。及至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发生,“倭陷北平,欲招致先生,游说百端皆不许。诇者日伺其门,先生怒,呼佣媪操帚逐之”(汪东《义宁陈伯严丈挽诗序》)。陈三立因此忧愤成疾,他拒不服药,拒不进食,五天后便溘然弃世。父亲死时,陈寅恪四十八岁,国恨家仇,燃眉灼睫,人间悲苦,味道转浓。

    陈寅恪的长兄陈衡恪,字师曾,画坛一代大家,山民齐白石蛰居京师多年,寂寂无名,润格甚低,多赖陈衡恪逢人说项,为之广为延誉,且携齐白石多幅国画赴日本展销,引起轰动,卖出天价。墙内开花墙外香,齐白石对陈衡恪自然是感铭肺腑,从他的悼诗——“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可以见出他们的交情之深。1923年秋,母亲俞氏病亡,陈衡恪冒雨去市中购买棺材,晚间席地而睡,寒湿侵身,竟尔英年早逝(48岁)。一年之内,一月之间,母、兄双双亡故。母、兄死时,陈寅恪三十四岁,正游学德国,噩耗传来,痛断肝肠。

    陈寅恪与国学大师王国维相识相交仅一年时间,王国维生性孤僻,木讷寡言,独独与陈寅恪相见恨晚,两人互相推重,互相欣赏,论书论世,意气发舒,至为契密,风义师友之间。1927年6月初,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绝命书中委托陈寅恪为他整理遗稿,信任之重非比寻常。陈寅恪猝失知己,不胜悲痛,他为王国维写下《王观堂先生挽词序》《清华学校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王静安遗书序》等多篇文章,还有挽联挽诗,其哀悼深惜之意见于字里行间。在“碑铭”中,他特别强调“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可以说,这十个字是王国维的人生基调,也是陈寅恪的人生基调,为了坚持不离谱,不走调,他们都是孤注一掷,以命相争。

    二、生计之痛 抗战时期,陈寅恪与夫人唐筼备历艰苦,贫病交加,自不待言;内战时期,物价飞腾,陈寅恪曾穷到以书易煤的地步。1947年冬,清华大学绌于经费,无力供应暖气,即便是陈寅恪这样蜚声海内外的大教授,所得薪酬也难以维持体面的生活。冰窟中岂能住人?他只好忍痛割爱,将珍藏多年的巴利文藏经和东方语文典籍卖给北京大学东方语文系,用以购煤取暖。1948年12月,陈寅恪夫妇与胡适夫妇同机离开北平去南京,在南京仅住一个晚上,即搭车离开,后来胡适到上海劝陈寅恪同赴台湾,陈寅恪婉言谢绝。半年后,他就欣然接受了岭南大学代理校长陈序经的聘书,享受该校最高薪水,开“唐代乐府”一课,却只有胡守为一个学生选修,他照样认真讲解。傅斯年与陈寅恪素有交谊,且为姻亲(傅斯年的妻子俞大彩是陈寅恪的表妹),他在被任命为台湾大学校长前后,致力于实施“抢救大陆学人”的计划,多次电催陈寅恪去台大任教,甚至要派专机来接,最后连“战时内阁”的财政部长徐堪和教育部长杭立武都登门来请,敦促陈寅恪去香港,答应给他十万元港币和一幢洋房,陈寅恪始终不为所动。他对蒋家王朝的种种倒行逆施多有领教,在和平时期,一个政府连中央研究院院士、国内第一流学者冬天取暖的小问题尚且置之不理,大溃败之际,再来临时抱佛脚,还如何能够收拾人心,聚拢人气?

    1949年5月,中山大学教授不堪忍受生活的悲苦,力请当局清偿积欠多月的薪酬,竟集体出动,在广东教育厅门前挂出“国立中山大学教授活命大拍卖”的醒目大招牌,当街变卖首饰、衣物、图书、字画,招致市民围观,也引起舆论哗然,成为中外教育史上的一大丑闻。陈寅恪住在一江之隔的岭南大学,对中山大学众教授内心的苦处显然感同身受,把最爱体面尊严的教授都逼上大街丢人现眼,这样的政府令陈寅恪失望之极。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举国饥荒,各地饿死人的事虽被遮捂,但已算不上什么新闻。陈寅恪就因为享受广东省委书记陶铸亲定的住房、吃饭、穿衣的若干照顾,以致引起某些教职员工的不满,这些人质疑道:“我们没有饭吃,为什么要这样优待他?”显然,他们只记得老祖宗的那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却忘了往深处想一想,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

    三、失书之痛 陈寅恪嗜书如命,却屡遭书灾书劫。关于藏书受到损失的情况,陈寅恪在写于“文革”期间的第一次交代稿中有这样一段话:“抗日战争开始时清华大学迁往长沙。我携家也迁往长沙。当时曾将应用书籍包好托人寄往长沙。当时交通不便,我到长沙书尚未到。不久我又随校迁云南,书籍慢慢寄到长沙,堆在亲戚家中。后来亲戚也逃难去了,长沙大火时,亲戚的房子和我很多书一起烧光。书的册数,比现在广州的书还多。未寄出的书存在北京朋友家中。后某亲戚家所存之书被人偷光。”1938年,陈寅恪为避兵燹,将另外两大箱书籍交由滇越铁路托运,却不幸失窃,其中最珍贵的是他亲手批注的中文史书和古代东方书籍及拓本、照片。多年后,安南(越南)华侨彭禹铭在旧书店意外淘到陈寅恪那批失书中的《新五代史》批注本两册,无奈越南政府严**籍出口,这两册书便迟迟不能物归原主。其后,越战爆发,彭禹铭所藏古籍数千卷尽付一炬,陈寅恪的史本同为劫灰。这一损失严重影响到陈寅恪后来的著述。

    陈寅恪遭遇到的最大书灾当然还是在“文革”期间,造反派学生多次去这位史学大师居住的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楼抄家,将大字报贴得满院满室,甚至贴到陈寅恪的床头。红卫兵常常顺手牵羊,生活用品尚且不肯放过,书籍更是被他们抄得魂飞魄散。1969年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