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2 等待(1/2)

    ——1——

    刚刚入秋,三毛便到了乌鲁木齐,却正赶上王洛宾太忙。乌鲁木齐电视台准备赶拍一部关于老人的纪录片。王洛宾一天到晚几乎完全生活在摄影机的镜头前和记者们的包围中,除了睡觉是一个人以外,连吃饭,都是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跟着。

    收到三毛的电报后,王洛宾非常高兴,自从和三毛相识以来,初次见面时和三毛的短暂相处的时光令他常常回忆起来便忍不住欣慰地笑,和三毛分别后的鸿雁往来更是他生活的慰藉,丰富了他的生活内容。三毛热情洋溢的文字给他室寂的房屋带来色彩和温暖,使他在炎热的夏季也如沐春风;三毛活泼开朗的性格、达观自信的人生态度让他在生命中再一次感受到青春的甜美。

    他怎么会不热切地盼望着和三毛约定的秋日重逢?收到三毛很快就飞抵乌市的消息,怎么能不让他欢喜到心里去?

    三毛的飞机抵达乌鲁木齐的时间是傍晚,王洛宾当天还有拍摄任务。可是他不能不去机场接三毛。于是他只好向导演请假,说他要去接三毛。

    导演一听到"三毛"这个名字,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的惊喜,两眼竟闪出光来。他灵机一动:如果把三毛也拍进王洛宾的片子,两个巨星在一起,一定会取得双层名人效应,片子一定更受欢迎。

    而且,王洛宾的歌虽然流传极广,甚至在海外传唱,成为世界名曲,但他本人的名字却为少数人所知晓,如果让知名度极高的三毛来为他伴戏,那他的声名肯定不久便会远扬海内外。

    导演认为,如果三毛答应帮王洛宾拍戏,那将是对王洛宾最大的帮助。

    导演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洛宾,王洛宾也动心了:他漂泊了大半生,落魄了大半生,埋没了大半牛,将近髦耋之年,他终于有了抬起头来显露自己的机会,他也很想拥有响誉世界的地位,这本就是他早就应该得到的,既便有追名逐利之嫌,也实在无可厚非,谁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观感?谁不希望能得到社会的认可和赞美?就连作风潇洒随意的三毛,不也难以挣脱俗名的羁绊?不断追求淡薄名利这一人生境界的她,不也一次次在观众面前言不由衷?况且俗尘中人,有谁能不为名利奔忙?谁能说追名逐利便说明了一个人的品质不好?不过是人生态度和方式的一种罢了。

    王洛宾同意了导演的从三毛下飞机便拍起的安排。而且,王洛宾还想当然地认为这么多人去迎接三毛,三毛也许会为大家对她的热烈欢迎感到更加高兴。

    "当然,这仅仅是王洛宾一种善意的猜测和设想而已。

    飞机停稳了,三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慢慢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她故意不慌不忙地整理着一切,为的是等待别的乘客下机。

    三毛这次来大陆,完全是一次静悄悄的私人旅行,她到新疆专程探望王洛宾更是一次两个人私底下的单独见面。

    她知道王洛宾在机场等着她,她为马上就要见到他而兴奋不已。她已经在信件往来中亲热地叫了15回"洛宾",无论其中蕴含的是深厚的友谊还是朦胧的爱情,她都盼望着能当面这样称呼他。

    但是她忍着,把所有的兴奋和激动都忍着,她静静地等待别的乘客下机,直到最后一个乘客消失在舱口,她才站起身来,提好行李,下机。

    洛宾,你一定等急了吧,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要单独见到你,不要隆隆重重的,不要轰轰烈烈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对不对?只有我们俩,只要我们俩,没有人来打扰,你也喜欢着这样的场面,对不对?

    三毛边走边想,低低地哼起王洛宾的那首《半个月亮爬上来》:半个月亮爬上来,依拉拉爬上来,照在我的姑娘梳妆台。

    依拉拉梳妆台。

    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

    再把你的葡萄摘一朵,

    轻轻地仍下来。

    半个月亮爬上来,

    依拉拉爬上来,

    照在我的搂前常春槐。

    依拉拉常春槐。

    你想吃那葡萄莫徘徊,

    依拉拉莫徘徊,

    等那树叶落了再出来,

    依拉拉常春槐。

    多么柔美的旋律呀!三毛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

    她想,洛宾见到她一定会高兴坏的。而且,她还得意起自己的这种最后一个下飞机的安排来,两个人单独面对,这样的方式该是何等地充满着温馨的诗意呀。洛宾,能写出《半个月亮爬上来》这等杰出的作品来的情歌大师,他怎么可能会不爱这样的诗意呢?

    洛宾,我来了!

    王洛宾一行七八个人,端着摄像机,举着荧光灯,捧着鲜花,等着迎接三毛。导演向机场提出请求,准许他们进入停机坪,于是他们便得以在舷梯下迎接三毛。

    可是好半天都不见三毛露面。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乘客一个个地走下飞机。王洛宾等人的眼睛全都死死地盯着舱口,生怕一眨眼三毛就要飞走似的。

    好像最后一个乘客也走下飞机了,还是不见三毛。

    咦,莫非她又临时改变主意不来了吗?或是有什么急事要办而改了航班?

    王洛宾的心中开始升起见不着三毛的失望和遗憾,脸上显现出焦躁与难过的神色来。

    "哇,来了!"

    不知是谁欢呼了一声,三毛的身影出现在舱口。

    守在飞机下面的人全部热烈地鼓起掌来,荧光灯强烈的光线射向了三毛,摄像机将镜头对准了她,几个男女青年捧着鲜花拥上舷梯,一些还未走出停机坪的乘客又转回来看热闹,跟着一起欢呼、鼓掌。

    三毛兴高采烈的脸上甜美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像暮色一样沉下来,浓云滚滚地堆积在恼怒的眼里。三毛瞪了王洛宾一眼,一转身,返回了机舱。

    主角都没了,还拍什么?

    掌声、欢呼声逐渐稀落,停止,寂寥的空气,说不出的尴尬。

    在舷梯上的几个人上也不能,下也不能,困窘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又同时扭回头来看着王洛宾和导演,一脸的不知所措。

    三毛的"任性",他们终于领教到了,三毛有三毛的个性,不会总对人做着热情的笑脸,尤其她不喜欢的人。

    可是王洛宾是三毛非常喜欢的人呵,也正因非常喜欢,才更加觉得气愤和伤心。

    三毛坐在座位上,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她已经把洛宾视为知己,没想到洛宾却做出这种她最厌恶的事。

    不是知己,不了解,她可以容忍;是知己而不了解,她觉得不能原谅。

    "君子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者也。"

    三毛所期盼的、她自己苦心经营的重逢场面被搅得一塌糊涂,心情很糟糕,她甚至决定不下飞机了。

    王洛宾也被三毛的晴转多云惊吓得愣住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三毛生气了。不管怎样,先把她劝下飞机再说。

    王洛宾赶紧整了整顿带,叫舷梯上的人先下去,他一个人捧着鲜花走进了机舱。

    机舱里,航空小姐正在微笑着请三毛下机,三毛没动,请求航空小姐再让她多待一会儿。航空小姐正要再劝三毛,这时,王洛宾走上来请小姐结他们一点时间,小姐微笑着点点头,走开了。

    "三毛,下去吧,他们都是些好人,是我的朋友。"王洛宾小心翼翼地说。

    "洛宾,你让我很失望。而且,你的朋友我并不喜欢,他们是些没有礼貌的人,我事先并没有跟他们约定,他们为什么要来给我拍像?还有,上次我来见你,并不知道你竟然有着这么多的朋友……"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寂寞的人,你根本不需要我安慰,不需要我陪伴,那我还来做什么?

    三毛的心中激动地想着,但她看见洛宾老人的脸上显出难堪之色,心又软了下来,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洛宾心中也颇有悔意,怪责自己不该在没有经过三毛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安排。这样一想,他便越发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于是真心真意地向三毛赔起不是来:"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不征求你的意见。不过,请你相信,我们是出于一片好心,虽然我们的做法太莽撞了一些,但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欢迎你的到来。你放心,下次我一定不会做事先你不知道的事。"

    看见三毛紧绷绷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王洛宾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哎,女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要哄才行。

    "我们下飞机吧,好吗?"

    三毛看着王洛宾几乎是一片银白的头发和胡子,不忍再让他为难,便点点了点头,还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表示她的谅解。

    "啊,你终于肯笑了。"

    王洛宾也笑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这时突然亮了出来,一大捧鲜花一下子怒放在三毛的眼前。

    "哇——"三毛接过鲜花,捧在怀里,深深地嗅着花香。

    "洛宾,谢谢你。"三毛快乐地说。

    "用不着谢我,只要你不生气,就比什么都好。"

    王洛宾一边帮三毛把背包背上去,一边说:"你信中不是说要到我那儿住吗?我已经把你的房间布置好了。"

    "洛宾,你真的同意我来住?"三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喜地盯着王洛宾。

    "那当然,你来往,我随时欢迎。"

    "哇——,洛宾,你真是太好了。"

    三毛像个孩子似的扑进王洛宾的怀里,在他的耳边开心地大叫:"洛宾,你真是太可爱了!我们快回去吧!"

    三毛的情绪是善变的,喜忧常在一念之间,而且爱走极端。刚才还气得不肯下飞机的她,这下又开心地催着别人走。

    站在飞机下面的人,焦灼地看着舱口,不知王洛宾能否把三毛劝下来,全场鸦雀无声,气氛相当紧张,导演圆圆的胖脸上沁出了汗珠,不知这出戏万一主角不肯亮相,不知要怎样收场。终于,三毛怀抱鲜花,倚傍着王洛宾出现在了机舱口。王洛宾轻轻扶着三毛的手臂,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竟像扶着自己的新娘,和三毛走下舷梯。

    观众们没有像上次那样轻举妄动,既不欢呼,也不鼓掌,像,是不敢拍了,荧光灯倒是一直亮着,现在成了三毛和王洛宾的照路灯。观众们的眼睛一直在三毛脸上寻求讯号,不敢再像第一次那样作热烈欢迎状,生怕又把三毛"吓"得一扭头回了机舱。

    三毛的脸却是多云转晴,甜甜地亮亮地笑着,向大家挥了挥手。

    气氛一下子便活跃起来;空气不再那么紧张了,欢呼声、鼓掌声一下子响了起来,突然得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人们全部微笑着,摄像机也重新打开了。

    三毛看看天空,黄昏将近,逐渐下拉的夜幕的西边角上还挂着一些残霞,三毛看着下面一片人声鼎沸,感觉一切太像演戏。

    和王洛宾的单独会面却成了这样的大曝光场面,三毛的心中又禁不住掠过一丝凉意,泛起一声冷笑。

    好,演吧,演戏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来演,大家都作假,便分不清谁真谁假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呵!人生不也就是一场戏么?演吧,演到厌倦的时候就可以落幕了。

    三毛这样想着,脸上换上了一副灿烂笑颜的面具,她的苍白的脸,她阴郁沉重的心,她心中掠过的凄绝的寒意,全都在这副精美绝伦的面具下躲藏起来。

    在同大家合影的时候,三毛拍了拍身边的王洛宾的胸脯,开了句玩笑:"木乃伊,你还结实着呢!"

    引得大家都欢笑起来。

    终于到了可以回去的时候了,三毛的脸上,真实的倦容才在灿烂的笑容中显露出来。

    王洛宾的空荡荡的住宅,那个三毛在台湾每次想起便同王洛宾的孤清凄凉联系起来的令她难过不已、悲悯不已的寂寞地,此时在暄嚣的人群中竞显得无比温馨、无比清静起来,因为那将是她和洛宾两个人的天地,在其中,他们可以互相给予慰藉。

    她早就盼望着的,便是这样的时光,和洛宾单独相处,不受尘世的牵绊,无拘无束地交谈,自由自在地生活的日子。

    本来三毛希望和王洛宾单独坐车回去,但王洛宾是随着导演一行坐车来的,是电视台的车。回去的时候,当然也应该是大家一同走,这样既方便,又省车钱。三毛想,这么长时间都忍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忍一下,反正很快就将有大量的时间只属于他和洛宾两个人的了。想到这些,她的心又快乐起来。

    在车里,三毛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便将自己送给王洛宾的礼物拿了出来,那是从台湾带来的三盘民歌磁带,全是王洛宾的作品,制作得非常精美。

    "洛宾,送给你。我从台湾带过来的,喜欢吗?"

    创作者们都喜欢把自己的作品当作礼物赠送给别人,三毛却别出心裁,把别人的作品送给别人,而且也总能送到别人的心上去。她在台湾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1976年,三毛和荷西因为海牙国际法庭判决西属撒哈拉民族自决,造成西撤的混乱而被迫撤离沙漠,在大加纳利群岛的一座滨海社区定居下来。没过多久,荷西失业,两人靠着遣散费和三毛的稿费艰难度日。祸不单行。三毛遭遇车祸受伤,骨伤刚愈,下体又出血,身体状况糟糕到极点,而且因为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心中又焦虑万分而继续恶化。

    为了治病也为了家中少一张嘴吃饭,三毛决定回台湾探亲。

    三毛回到台湾时,她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数不清的鲜花,一批又一批的记者采访,应接不暇的读者签名,名目繁多的会议出席,没完没了的饭局应酬……成名的浪潮终于向她迎面而来,席卷了她。

    许多她当年仰慕不已的名家,如今已成了同她在饭局上筹觥交错的朋友。最值得一提的是,她与老作家徐讦的相交。

    徐讦是早在30年代便在文坛崭露头角的知名作家,三毛在小学时代所读的平生第一本中国长篇小说,便是徐讦的《风萧萧》。

    三毛是在一场饭局上和徐讦相识的,两人感觉彼此都很投缘,徐老先生尤其喜欢开朗活泼、洒脱浪漫的三毛,于是便脱口说出了要认三毛作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