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六世纪的中国(1/2)

    6世纪中国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它的文化的多样化及地区的和种族的差异和不相容性。在317年当中国人的北方丧失给匈奴民族后,长江流域及以南在几个世纪中已发展了一种独特的文明。在“夷狄”控制了中国文化的发源地和中心地后不久,许多中国人——特别是上层阶级的中国人——纷纷南逃。在地处亚热带、地形完全与北方不同和尚待殖民的南方,北人感到很不自在。在最初,他们被南方有基业的家族称为侨人,而北人则反唇相讥,称南人为土著,尽管这些土著继承了以前的楚国或吴国的大部分独特的文化。许多北人的举止如同异乡之客,满怀恋乡之情和厌世思想,梦想有朝一日重返故土。但收复故土的一次次企图都归于失败,经过了几十年乃至几个世纪,移来的北人逐渐适应了环境,并参加了发展独特的南方文明的活动。

    文化保守主义有时逐渐演变成沙文主义,它是这一时期南方的特征(在本章,“南方”指的是沿长江中下游及其支流再加上东至杭州湾沿海的整个开化区)。它的表现有许多形式:公开宣称自己继承和保持了大汉(公元前206年至公元220年)的遗产,即汉代的古典传统、制度、文学风格、礼仪、音乐和风俗。事实上,许多这些传统在南方的环境中已起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建康(今南京)诸帝不顾他们政治上的虚弱,也要照搬汉天子的一套礼仪;学者为他们的古典学术的正统性,文人为他们作品文字的典雅而自鸣得意。整个上层阶级为了表示他们合乎规范和通晓文学,试图保存洛阳方言,这是他们的祖先一度在一个统一帝国的京师听说的语言。①在南方的主要文明中心——扬州和建康周围的长江下游——以外,移民的工作继续进行:土著被消灭、同化或驱赶;中国的农业得以普及;村镇寺院在荒芜之地涌现出来。这就是正史中描述的景象的未被人注意的背景。在这几个世纪中,这块地区的中国农业、行政和税收在远比北方故土富饶的环境中缓慢发展,给主要的定居中心带来了财富,使有的人能过上一种豪华雅致的上层生活。

    到6世纪中叶,“南方”的生活方式已经出现,这里略举它的几个特点。有些北方纪岁的节日已经移植到南方;另一些每年奉行的习俗则以古代南方传统为依据。这时的侨居者已发现他们爱吃的面食的代用品大米。称呼和迎候他人的方式已与北方的方式截然不同。南方的妇女更加深居简出,纳妾现象也比北方更普遍。南方的婚葬之事及举行的一些礼仪远比北方讲究。北人重视几代同堂,而南人则喜欢夫妻另立门户。衣食及习惯都有它们明显的南方风格。

    中国分裂后不到一个世纪,“南人”之称不再被用作“土著”的贬词,而逐渐成为“中国人”的同义词。②南人,包括北方来的移民,已经依恋于他们的作风、他们的温柔的方式和南方山清水秀的景色。他们已经感到北人粗鲁,对北方的习俗、古典学术和文学作品流露出轻蔑之意。一位南方文人说北方文学犹如“驴鸣犬吠”。人们从当时的民谣中,可以感到南方的某种温柔和给人以美感的特质。以下即是一例:③

    朝发桂兰渚,

    昼息桑榆下。

    与君同拔蒲,

    竟日不成把。

    公元317年以后,北方较干旱的平原出现了另一种不同文明的演变。在一个多世纪中,北方屡次遭到异族争夺领土的激烈斗争的蹂躏。农民不断被征去服兵役和劳役。掠夺居民聚居地和屠杀居民之事屡见不鲜。种族内部的暴力和仇恨也成了北方独特的情况。在这种可怕的时代,有些中国的士绅门第由于它们能以擅长的政治和文学艺术向一个所谓的征服者效劳而得以幸存;它们往往通过与异族统治精英通婚,学习他们的语言和采用他们的某些生活方式来维系自己的脆弱的地位。许多中国农民已处于半农奴的状态,并承受了横征暴敛的负担。所有阶级都在朝不保夕的环境中生活。

    386年开始跃居为地区性强国的北魏,逐步引进了一项稳定局势的措施。早期魏国的鲜卑族统治者是强悍的骑士,多年来他们缓慢地采用了越来越多的中国的文明生活方式。早在398年,魏国的统治者命令在今山西北部的大同附近的旧居民区建立中国式的京都,其格局象征中国王朝的气派,这体现了他们长期追求的目标。京城呈长方形,围以朝着罗盘四个方向的城墙,有传统的宗庙和大圆丘等。这些不久前的游牧骑士以此来表示他们成为中国式的统治者和使“仁风被于四海”的意图。①但通往这一目标的道路并不平坦,而且鲜卑族有返祖倾向的人也不时警惕这一趋向。魏的统治者们最初的制度安排是在自己的部落方式和一个农业帝国的必备条件之间进行调和。他们由此朝中国式官僚国家这一方向发展,虽然在这一结构中大部分高级职位和许多特权仍保留在鲜卑贵族之手。此外,对武功和军职的重视远远超过了文职和文学才能,这部分地反映了他们的传统,部分地反映了当时的需要。

    全面的汉化措施在孝文帝执政时(471—499年)实行:废除鲜卑族的迷信而代之以中国尊奉的信仰和习俗;采用中国特有的选拔制度;鼓励与中国人通婚;进行土地改革——引进所谓的均田制;恢复儒家思想为国教;禁止在宫廷使用鲜卑语;采用中国的姓氏;也许最重要的是,从干草原边境的故土迁向洛阳建都,这里是充分反映中国王朝权力之地。

    这一系列汉化措施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北方一批愤怒和怀有报复心理的集团联合起来发动叛乱(“六镇之乱”)。这次叛乱由依恋故土和祖制并对洛阳的汉化政体深为不满的贵族领导,参与者为职业军人,他们是流放在长城一带的囚徒一戍卒和与其主人同样心怀不满的部落民组成的成分复杂的集团。这个集团在怨恨情绪和鲜卑民族沙文主义的推动下,于523年在中原发动叛乱。大屠杀随之而来:一个鲜卑领袖杀了洛阳宫廷中的一千多名中国显贵,其中包括皇太后。这里不再叙述以后发生的形形色色的勾结和阴谋。534年,鲜卑帝国分裂成两部分:一为更加汉化的东魏,它以邺城(河南)为都;一为汉化程度较差的西魏,以陕西南部关中平原的长安为都。550年,东魏改为北齐,556年西魏被北周替代。两国为控制整个华北而展开了生死斗争;557年北周打败了它东边的对手并夺取了它的领土——包括从长城至淮河流域的全部富饶和人烟稠密的平原。

    在隋重新统一全国前的几十年,被阶级和财富差别激化的种族对抗在北方的两国中特别明显。战争、地方动乱和屠杀之惨使中国人和鲜卑人都感到生命和财产危在旦夕。东魏的创业人在537年谈到了种族和阶级对抗给他造成的困境。他指出他的许多督将的家属都在西魏(那里在549年恢复了鲜卑族的姓氏),西魏的统治者决心诱使这些官员为之效劳。另外,他又嘲笑地说:“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梁武帝,502—549年在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他接着说若非萧衍谨慎行事,他的督将就会跑到西魏,他的汉族士绅就会拥立南方的武帝。他问道,“人物流散,何以为国?”①

    尽管局势如此紧张和混乱,北方的文明,特别是西北的文明,仍以鲜明的特点向前发展。它具有与众不同的尚武精神色彩,不论是汉人或是“夷狄”,都崇尚武功,喜爱狩猎,喜欢良马和猎犬猎鹰。北方对中亚和西亚的影响一直远比南方开放,而且以后继续如此,这种表现可以从雕刻、建筑、舞蹈、音乐和服饰中看出。可能是在草原传统的影响下,北方的妇女要干活和担负各种责任。一位南方的旁观者描述说她们忙忙碌碌,操持各种家务,并为家庭利益对政治进程施加影响。他们的家庭一般保持一夫一妻制,大家庭是标准形式。中国的士绅门第非常认真地捍卫古典传统,这不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且也确保它们不致像农民那样沦落到无人保护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对古典经籍注释的进一步发挥当然是不可能的,能保持传统就足够了。据说北人比其南方的远亲更加开朗和坦率,他们的风俗和礼仪比较淳朴,衣着和称呼也是如此。生活较南人艰苦。这可以从以下一首当时的北方民歌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