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独裁统治(1/2)

    留在中国人记忆中的袁世凯是,他在1898年背叛了改良主义者,辛亥革命中背叛了清廷,当了民国总统后背叛了民国。按这种观点看来,他控制了总称为北洋军的强大军事力量,他掌握了阴谋操纵人民的技巧,这为他提供了再三叛变的机会。他撒谎,欺骗,玩阴谋,搞暗杀,杀出一条通向支配地位的道路。在这样追求个人权力时,他代表中国最反动的社会势力,并为外国帝国主义者服务。简而言之,他几乎就是在20世纪的中国所能找到的一切道德上卑鄙、政治上落后的化身,在后来的年代中,辱骂中国领导人的一个方便方法,就是说他在这些方面像袁世凯,本世纪40年代对蒋介石,70年代对**都是这么做的。①

    在我们叙述袁权势的鼎盛时期时,把袁的性格作为他政策的组成部分加以考虑,是值得的。不像孙逸仙,但像他同代的大多数杰出人物,他个人的生活方式牢牢扎根于旧习俗之中,即使当他努力使中国适应他认为的20世纪的需要时也是这样。他有一打以上的妻妾和众多子女。他除在正式场合穿西式军服外,都穿中式服装。他不懂外语,从来没有出国到比朝鲜更远的地方旅行过。他虽然在科举考试中失利,但受到儒家课本的教育,并相信其道德上的功效。

    另一方面,他是作为沿着西方和日本的路子进行官方改革的领袖而在清朝赢得赫赫声名。他招募了许多受过外国教育或有外国经历的随从。他精心培养了一些有朝一日用得着的外国人。他派遣了几个儿子到国外去受教育。看来,他是在不断追求新旧的融合,相信这个混合体最适合中国国情。

    那至少是在尽可能美化袁的生涯。他历经1898年动乱、义和团事件、辛亥革命而不倒,且地位越来越高,表明他有抓住重要机会的才能。这种才能也可以被认为是机会主义和野心的标志。他对变革持谨慎态度,融合新旧为一体,虽然适合于他在清朝任直隶总督的时期,但面对辛亥革命后的勃勃生机,就显得缺乏目的和明确的方向了。假定他是贪求个人权力以免受道义上的怀疑,那么,他任总统时不断为一个更强大的中央政府而奋斗,就太符合这个假定了。

    虽然袁有个人野心,也热望贯彻他自己在中国政体应该如何组织这个问题上所持的观点,但他还不是极端利己主义者,不要求别人屈从和谄媚。他残酷无情,为了政治目的杀人如草菅。而他个人的种种工作联系却是亲切、随和的。他重视下属在政治上对他的忠诚,但并不鼓励对他个人的广泛崇拜。作为总统,他的种种过分行为,与其说是由于自我夸大引起的,还不如说是由于严格的官僚政治的观点引起的。他迷恋规章制度和程序规定。他鼓吹官僚主义纪律,重视行政管理经验甚于其他长处。他不信任自发性和不受管束的政治行为。设计统治结构,配备“可靠”官员,是他治理中国弊病的秘方。他的残酷无情服务于这种拘泥形式的秩序观念,这是最危险的。他可以等待时机,但他要消除不可预料的和不正规的事物的强烈**,证明是令人生畏的。

    1913年夏天以后,袁不再需要等待时机了。前几个月存在的自由主义制度和省自治已被扫除。接着而来的共和政体的独裁统治,已经按照行政上中央集权和官僚政治秩序的原则建立起来了。

    袁建立他的独裁统治分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军事上占领中国的广大地区,袁的军队以前被排斥在这些地区之外。战胜二次革命给他提供了这个机会。在打败了革命党人之后,袁得胜的军队不仅继续留下来,而且还伸展到许多没有真正参加起义的省。最后,除六个省外,所有内地省份都这样被占领了,剩下的六省——大都在边远的南方,人口不到全国的1/4——也受到胁迫,省的领导只得遵照袁的方案办事。而军事占领只不过是重新改组的总体计划的最初步骤。因此,第二个阶段就要铲除辛亥革命以来盛行的省自治在行政上的表现形式。省里任命官吏的权力又回到了北京手中。前清不在本省当官的规矩——1912年实际上已被颠倒——又复活了,并逐渐得到施行。这两项改变的影响是,地方官吏被大批解职。甚至在浙江,尽管它是北洋军没有进驻的六个内地省之一,并保留了先前的浙江籍的省首脑,但在独裁统治下,浙江籍的县知事的比重也显著地下降了。①1914、1915年中国官方制度的中央集权的统一从未被超过,直到1949年。

    在1913年末的一段时间里,内阁(梁启超在这一届内阁里起领导作用)宣布的政策是,为完全撤销省级行政单位而努力。袁最后证明是不愿意走得那么远。但是在1914年春一次重大的重新分派职责中,袁颁布条例,在削弱各省军方权力的情况下,加强各省巡按使的权力。头衔改变了;确立了有利于文职官员的地位先后次序;军方不再参与民政事务,包括收税和任命县知事。颁布这些条例,还不等于就达到了根本目的——恢复19世纪中叶太平叛变以来已经降低了的、辛亥革命时基本丧失了的文职官员在政治上的优势。例如,主要的北洋将领、南京的冯国璋就难以把他限制在军营内。然而确曾试图这样做;他的作风受到北京控制的约束,足以使他心怀不满。袁在全国范围内的势力网,开始时是用军事行动建立的,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转变为纯粹的文官政府。但独裁统治有计划地要朝那个方向行动。

    挑选适当的文职官员受到极大的关注。设立了考试制度,特别是对县知事的候补人员要考试。新式考试不考对儒家课本的掌握情况,而考官僚政治的一系列技巧和一般知识。1914年和1915年有几千人在北京参加了考试,考试成绩成为任职的重要的虽不是全部的标准。①同时公开强调要惩治官吏贪污腐化。恢复了监察机构②,在革新行动中成立了审判官吏罪行的特别法院(平政院)。增加薪金和津贴计划的胡萝卜,伴随着惩罚的大棒。

    对改进官场作风的这场运动在地方上取得的成果,看法是混杂的。地方要响应中央的指示,这点是广泛地做到了。政府机关的尊严和政府机关同普通公民的疏远,都重新出现了。在效率提高的同时,复活了达官贵人的架子以及与1912年令人兴奋的、自由主义的精神相矛盾的官僚保守主义。用一位中国评论家1914年夏的话来说:“窃恐本意在重经验,而所保存者仅其习气;本意在注意制度,而所恢复者仅其流弊……”③

    文官机构既没有完全使军事机构从属于它,也没有因有效率而受到赞扬,其原因之一是它诞生在恐怖气氛中。对革命地区进行军事占领,开始时往往是残酷的,不仅如此,袁还在全国各地,通过军事机关和警察机关,针对与1913年起义有关的人,发动了一场镇压运动。一次间接的或关系不密切的联系,常常就足以使人成为镇压的对象。流血持续了一年多,其规模各省不同,但牺牲者似乎数以万计。最卓越的和较激进的国民党领导人都已逃亡日本或其他地方。这种攻击,同二次革命刚刚过去后继续存在的对袁政权的反抗,在数量上、强度上都完全不成比例。

    可以设想,在前一年投票支持过国民党的大部分选区里,严酷的恐怖统治带来了对袁持久的厌恶。更进一步说,它还助长了社会动乱,要不然动乱就会比较容易遏制了。最显著的例子,就是白朗——或称白狼——率领的盗匪势力。

    被通常称为白狼的这个人,作为在河南南部取得了胜利的盗匪首领出现在辛亥革命后,1912年夏拥有大约1000名追随者。①拥戴白狼的那一群人似乎同许多其他盗匪集团一样,是贫苦的、无地的农民和被遣散的士兵。1912年他那一伙人的政见是**和、亲清廷的。他们的一个口号是:“为大清朝廷辛亥蒙冤报仇”。②辛亥革命在社会方面的保守主义,以及在新秩序下给予士绅阶层的权限,使最受压迫者的这种政见可以被理解。但是,由于国民党在1913年同袁世凯对抗,革命党人和白狼开始发生联系。后来,由于反对革命党人的遍及各地的恐怖统治跟着袁的胜利而来,许多人加入了白狼集团,白狼集团被引导参加了随后的革命战略行动。

    从袁的恐怖统治下逃出的难民和被遣散的士兵人数增多,结果白狼帮伙变得强大起来了。作为单纯匪帮,它是当局的一个麻烦,与许多这类可以控制的、即使是持久的麻烦相比较,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它同革命党人的联系以及反袁的政见,使情况在两方面有所改变。镇压这个扩大了的帮伙,成了中央政府的特殊任务。这支匪军在河南南部建立了根据地,那里有当地的关系,有居民的保护性支援,但在根据地以外的地区去冒险,就容易被孤立,被各个击破。1913年12月和1914年1月,这伙人攻入安徽,引起几个省的围剿。1914年3月其主要分遣部队转而西进,这明显地是受到、至少是部分地受到孙逸仙提出的在四川建立根据地的要求的鼓励。拥有3000至10000战士的主力部队,由于当地人在白狼出现在他们地区的时间内一伙一伙地参加进来,人数得到几倍的增加,胜利地跨越了陕西。它进入四川的通道被切断,在甘肃遭到居民的敌视,因为民族上、宗教上都与白狼集团不同,那里的地方主义增强了。垂头丧气的残部,在试图返回陕西、河南时被追捕。白狼本人于1914年8月身亡,不是死于早些时候在战斗中负的伤,就是由于有人向政府军告密;政府军几十万人困窘地花费了很长时间去驱散他的小股力量。

    从白狼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辛亥革命未能消除社会动荡的根源和部分居民的绝望心理。因为革命几乎没有认识到这些问题,我们可做这样的推测。白狼在家乡外的地区,既能在当地土匪团伙中,又能在政府军的队伍中成功地赢得支持者,就证明了这一点。我们还可以看到,革命党人的反袁斗争仍在持续。流亡在日本的孙逸仙及其人数减少了的追随者,力图使火种在国内燃烧不灭。同像白狼这样的帮伙——他们的不满主要是社会方面的,而不是政治方面的——建立联系,构成了他们的策略之一。

    如果袁把他的敌人限制在不屈不挠的革命党人和社会上投匪谋生的被压迫者的范围内,他的政权或许已经在其余的中国广大社会阶层中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