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结 论(1/2)

    我们如何公正地评价“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第一阶段的起因与发展、后果和影响呢?由于这些事件很复杂,红卫兵出版物提供的资料又不确切,加之对发生在不到20年前的事件缺少从历史角度进行总结的材料(如本文一样),因此我们被搅得混乱不堪,这项工作变得异乎寻常地困难。

    自九大以来中国和西方对文化大革命的评价易走极端,而且不断变化,我们的分析工作和这些评价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初期,中国把红卫兵运动描绘成一场创造性的和有效的运动,用**的话来说,“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那个时代的官方解释是,文化大革命使得中国工人阶级“粉碎修正主义,夺回被资产阶级篡夺了的那一部分权力”,因而“保证我国继续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大踏步前进”。①迟至1977年,甚至在清洗“四人帮”之后,中国领导人继续用热情的语言描述文化大革命。在党的第十一次代表大会上,华国锋说:“毫无疑问,我国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必将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历史上的伟大创举而载入史册,随着历史的前进,越发显示它的灿烂光辉。”确实,华国锋断言,作为继续与党内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影响作斗争的方式,深入的文化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②

    然而,两年之后,中国的官方路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1979年中,叶剑英把文化大革命描述为“我国人民遭到一场大灾难”。最近流行的解释是,中国从未存在过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毛对1966年中国政局的判断“与现实背道而驰”,文化大革命后期提出的纲领是不切实际和空想的,红卫兵是天真烂漫和易受影响的青年,受到“野心家、冒险家、机会主义者、政治堕落者和社会渣滓”的蛊惑。①。1981年通过的关于党的历史的正式决议谴责文化大革命“使党、国家和人民遭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②

    西方也跟中国完全一样,对文化大革命进行重新评价。70年代期间,许多美国人把文化大革命描述成毛想实现自己愿望的有益的范例,毛的愿望是,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维护公有社会的、平均主义的和大众的价值以及他的信念:“官僚和现代化不会必然导致生活质量的提高。”据说这场运动的起因在于毛对社会的“高尚理想”,即“关于统治和服从的划分将会变得模糊,领导者与被领导者的差别将缩小……,而被领导者将更直接地参与决策过程”。据信,文化大革命将制订出社会经济纲领,防止中国“在官僚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泥坑中僵化”。③

    随着中国人对文化大革命持更加批评的态度,西方观察家也采取同样的做法。他们把毛的“狂热”与希特勒和斯大林的“狂热”相比较,把文化大革命比做宗教裁判所和大屠杀。这场运动的起因不再追溯至高尚的理想,而追溯到对6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和政治问题的曲解。从1966至1976年的十年被描述成“混乱和破坏”时期,产生了“这个古国曾经历过的、最有害的极权主义政权之一”,通过“摧残知识分子,消灭学校,以及……使中国的经济崩溃,文化大革命使中国的现代化至少倒退十年”。④

    对文化大革命的解释有如此急剧变化,这使我们对自己的能力产生疑问,即我们还能不能准确而公正地描述60年代后期的骚乱事件。然而,目前对文化大革命的了解,促使我们对这场运动的起源和后果作如下分析。

    起  源

    文化大革命的最大责任公正地归因于毛对60年代初期和中期中国社会面临问题的判断。毋庸置疑,毛指出的缺点中有许多确实扎根于耳闻目睹的现实之中。地方党组织特别是农村党组织变得很**和效率低下,国家和党的高级行政机构人浮于事、业务生疏,沉湎于官僚的日常工作中。大跃进以后采取的社会和经济政策虽然使工农业生产复苏,但这是以熟练工人和不熟练工人之间、拥有肥沃土地的公社和那些自然界对之不那么慷慨的公社之间、聪明的学生和他们比较普通的同班同学之间以及城市居民和农村居民之间的不平等的加深为代价的。

    但是,毛以极端的方式突出了这些问题。他把官僚主义和不平等的产生解释为这样一种迹象,即中国正沿着修正主义道路前进,而其根源在于党的最高领导层中隐藏着的“资本家”和“资产阶级分子”。通过这种做法,毛把他毕生对中国阶级斗争的关心归纳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毛一生中前2/3的大部分时间从事反对他认为是中国人民的敌人的革命。50年代中期的一个短时期内,在农业集体化和工业国有化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后,毛暂时认为中国的阶级斗争现在基本上结束了。但对他来说,长期坚持这样的结论是困难的。到1957年下半年的反右运动,他发展了这样的观点,即在社会主义阶段,如同在社会主义以前的时期一样,对抗阶级之间的斗争继续成为主要的政治矛盾。而且如果不在1959年党的庐山全会上,那肯定在1962年1月的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得出结论,认为阶级斗争的焦点是在党的领导人内部本身。

    因此,当代的中国领导人和知识分子批评毛下述一点时是不无道理的:毛习惯于寻找中国社会问题的阶级根源和把党内意见的分歧看作是阶级斗争的反映。正如一名中国历史学家简洁地所言,“毛认为社会存在不平等和弊病是阶级斗争没有抓好的标志”。①

    毛也深受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初期苏联发展的影响。面临莫斯科试图操纵中国的外交政策和控制中国经济以及苏联内部不断增加的不平等和衰退迹象,毛推测,苏联外交政策和国内政策中明显的“大国沙文主义”和“修正主义”只能表明苏联**领导阶层的变质。一旦得出这个结论,毛就合乎逻辑地推论,中国也存在相似的倒退危险。

    在毛对苏联的分析中,他很强调从斯大林到赫鲁晓夫政治交班的后果。尽管毛也毫不犹豫地批评斯大林的缺点,但他仍相信,总的说来,斯大林是一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关于赫鲁晓夫,**得出相反的结论。自从苏联**二十大以来,毛似乎越来越相信斯大林的继承人就是一名修正主义分子,他的上台使十月革命诞生地发生资本主义复辟完全成为可能。考虑到60年代中期毛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苏联这个教训是深刻的。正如1966年6月他对胡志明所说的,“我们都是70岁以上的人了,总有一天被马克思请去。接班人究竟是谁——是伯恩斯坦、考茨基还是赫鲁晓夫——我们不得而知。要准备,还来得及。”②

    了解毛在选择接班人过程中对付出现修正主义的战略,对理解文化大革命的起因和后果也具有极端的重要性。毛的办法是号召中国的大学和中学学生首先在自己的校园、然后在较高级的党的官僚机构中批判中国的资本主义倾向。然而,自相矛盾的是,60年代中期毛对中国青年持很大的怀疑态度。1965年,他对埃德加·斯诺说,由于中国的年轻人没有亲自经历过革命,他们可能“同帝国主义讲和,让蒋介石集团的残余分子回到大陆,站到国内仍然存在的极少数反革命分子一边去”。①但是,毛看来很自信——如同以后的发展证实的如此毫无根据——依靠青年既有助于锻炼他们,也有助于清洗**。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大革命为整整一代中国人提供了一个革命经历,它也同时提供了一种检验老一代**官员的革命信仰的方法。

    这个战略至少在两个方面是毛主义所特有的。首先,这体现了他的思想中长期存在的平民主义成分:他相信,即使是先锋党也需要通过它所领导的人民的批评,进行整风和改造;他相信中国的群众应参与甚至是国家的最高事务。1967年秋,毛在评价文化大革命的后果时,强调这种平民主义理想已实现的程度:“这种大好形势的重要特征是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以往的任何群众运动从未像这场运动一样得到如此广泛和深入地动员。”②

    其次,毛的文化大革命战略也反映了他依靠不可靠的人揭露党的领导人中阴暗面的倾向。毛故意从那些对社会主义缺乏坚定信仰的集团中寻求对党的批评,这并不是没有先例。50年代中期,在百花齐放运动中,他在知识分子中就采取过这种做法。在60年代初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他动员农民清洗农村党组织,尽管与此同时,他承认,甚至在较穷的农民中也存在自发的资本主义倾向。而现在,在60年代中期,他将动员成百万学生——在最好的情况下是天真的和未成熟的青少年;在最坏的情况下,用毛自己的话说,是准备“否定这场革命”的人——向党内的修正主义发动攻击。③

    尽管这个战略是毛的特征,但对**来说,仍是极不正统的。正如弗雷德里克·泰维斯指出的,动员学生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党内当权派”至少与三个重要的党的传统背道而驰:党的领导人不能因政策问题上的观点受到惩罚,而且即使他们处于少数地位也应该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意见;党的整风运动产生的结果应该是温和的鼓励,而不是“无情打击”;如果允许群众参与党的整风,这种参与应该处于正式的党机构或者特别的党的工作组的坚强领导之下。①况且,通过非正常程序发动文化大革命,面对大多数党中央领导人的不情愿或反对,毛同时违反了第四条准则:党的集体领导和多数统治原则。

    只有在中国**运动中拥有像毛一样独一无二权威的领导人,才能成功地同时抛弃所有这些准则。因而,可以毫不夸张地作出结论,即文化大革命的主要责任——这场运动影响了成百上千万中国人——在于一个人。没有**,不可能有文化大革命。

    但是,如果说毛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必要条件,那么他不是一个充分的条件。首先,如同我们知道的,撇开毛自己的个人合法性不谈,他还拥有决定性的政治资本。这些资本包括:第一,相当深厚的群众基础。这种群众支持包括真心拥护的和机会主义的,热情的和默认的。有些人参加文化大革命是出于对毛的忠诚,因为毛从帝国主义和军阀主义手中解放了他们的国家。其他人参加文化大革命就如同80年代许多人支持改革的理由一样:他们担心苏联发展模式会使中国走上僵化、不平等和独裁主义的道路。还有一些人因对个别干部特别不满而成为红卫兵和革命造反派。正如一名原红卫兵说的,中国人利用文化大革命“对他们的上级进行一切报复,从微小的侮辱到重大的滥用政策”。②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群众基础开始解体,因为许多参加文化大革命的人对这场革命引起的暴力和混乱有了清醒的认识。然而,在1966年下半年和1967年初,毛有能力动员足够的群众支持,从根本上动摇中国**的基础。对这样的结果,中国人民本身必须承担一些责任。

    毛也依靠中国领导人内部的政治支持。如同我们在这一章中反复强调的,毛的资本包括北京和上海的一群野心勃勃的政治理论家和组织者,他们能更系统地发展毛对中国修正主义威胁的相当不完整的论述,通过操纵大众媒介提高毛的个人魅力,动员城市社会中的已清醒过来的一部分人,并在一定程度上引导群众运动的行动。同时,毛也得到人民解放军中重要人物尤其是**和高级指挥官中主要人物的支持,他们在1966年初向**提供政治支持,在那一年晚些时对红卫兵运动提供合乎逻辑的支持,在1967年初推翻党的权力机构,然后在1967年年中至1969年年中之间着手恢复秩序。

    但是,党的其他机构因没有更强有力地抵制毛也必须承担责任。现在对文化大革命的官方提法特别强调1967年1月以后出现的中央和地方各级对毛的抵制。1967年的“二月逆流”因是特别增光的事件被挑出来作为中国**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懈斗争”的范例。但到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已受到中央委员会第十一次全会的认可。动员、冲突和混乱的力量已经不可逆转。

    党的机构如果能早点以更团结的行动反对毛、而不是赞成他的决定,那或许能中止文化大革命。特别重要的是周恩来的帮助,1965年11月,他让姚文元撰写的关于海瑞的文章广泛印发;1966年4月,他参与对彭真的批判;9月他对激进学生如蒯大富的辩护和后来在1966年12月对文革小组的辩护,以及没有支持1967年的“二月逆流”。尤为重要的是,新近发现周是一个文件的起草人,这是对官僚主义进行最辛辣斥责的文件之一,这个文件导致了文化大革命,而以前认为这个文件是**起草的。①这就让人以为,周可能确实认为,需要采取严厉的措施对付官僚主义僵化的危险。或者,周支持毛是出于个人忠诚或明哲保身。邓小平近来承认,这两种情况中无论是哪一种,周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所作所为中国人民都已经“原谅”了他。①

    但是,不应该挑选周作为指责的对象。叶剑英和杨成武参与起草为清洗罗瑞卿提供法律依据的报告。②1966年4月,邓小平似乎与周一起参与对彭真的批判。而且总的说来,整个政治局都同意撤销罗瑞卿的职务,改组北京市委,于1966年5月清洗党的书记处和宣传部,在8月举行的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正式通过了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

    关于党的领导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与毛合谋问题,党史的正式决议对此沉默不语。但是,中国的历史学家更乐意提供材料。如同一位历史学家所说的,政治局在通过“五·一六通知”这样的决议时并不相信这些决议,或者甚至是因为感到非通过不可;但是政治局还是赞成毛的决定,因而必须对文化大革命“承担一定的责任”。③

    在解释1966年春夏党的机构沉默时,中国人强调毛的个人权威对政治局和中央委员会中其他同事的重要性。这种解释意指毛既在中国群众也在党的领导人中间享有超凡魅力的地位。这种解释使人进一步联想到,在30年代后期和40年代,毛领导中国**在敌我力量极大悬殊的情况下取得胜利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他享有一贯正确的威信,这种威信只在大跃进的灾难中稍被降低。

    近来中国的报道披露,毛事实上是要中国**在**和**之间选择一人做他的继承人,而党的许多领导人最初就同意**是更好的人选。用邓力群的话说(邓在文化大革命前是**的秘书,在80年代初期负责宣传工作),毛对**的偏爱“不能不说得到党内的支持”。这是因为,与**相比,林对毛更为忠诚,似乎对意识形态有更深的信仰,而对军事问题肯定更加懂行。那时,在越南战争中中国面临美国介入的逐步升级,也面临与苏联日益严重的军事对抗,党的许多高层领导人显然被这种论据所说服,即“管好中国这个国家,中国这个党,光懂政治不懂军事不行”。①

    正如毛要对文化大革命的起因负责一样,他也必须对其后果承担大部分责任。这场运动中大多数最具破坏性的后果——特别是暴力、混乱和死亡——可以认为是毛所用战略的结果。这结果如果说不是必然的,也是可预料的。在发动群众时,毛同意使用极有煽动性的语言,把这场运动完全看作是中国革命势力和反革命势力之间的一场摩尼教徒的斗争。他使中国社会内深藏的分裂和不满表面化,却没有创设任何机制来组织或引导他释放出来的社会力量。他似乎预见到一场自我约束的革命运动,但产生的却是一种分裂的和宗派的力量,对于这种力量,毛本人、文革小组、甚至军队都只能进行有限的控制。他指望党的干部欢迎并支持群众对他们自己的领导人的批评,而当党的干部试图压制或操纵群众运动以便维持自己的地位时,他感到失望和痛恨,这就毫不奇怪了。

    换言之,毛的战略的缺点是,在1966至1969年之间他只进行半场革命。他未能设计出一个切实可行而持久的、可供选择的政治制度来取代他想推翻的政治制度,或者把他动员的政治资本从破坏性的力量转变成建设性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大革命是20世纪第二次不成功的中国革命。1911年,孙逸仙(孙中山)成功地推翻了清王朝;但他未能创建有效的共和制度以代替被推翻的王朝,中国从而陷入军事统治之下。60年代后期,毛成功地从党的机构中夺取了政权,但他未能设计出有效的民众机构取代列宁主义的党一国家机构。政权再次落入中**人手中。

    在为毛的辩护中,也许最能说得出口的是,在文化大革命达到**时,毛确实在总体上减轻了文化大革命对党的机构和社会的破坏性影响。毛试图阻止武斗和人身迫害,这在中央的许多指示中很明确,他批准禁止拷打、搜查住所、抢劫、监禁和损坏个人财产。①他批评扰乱群众运动的宗派主义,要求革命委员会包括所有互相对抗的群众组织的代表。毛不但反复强调干部中的大多数是好的,而且亲自保护过许多高级官员免受攻击,这些官员中最重要的是周恩来。②

    问题是这些干预在控制文化大革命中的派性和暴力方面并未取得完全成功。归根到底,毛能够重新控制这场运动的唯一办法是完全否定这场运动。而毛拒绝这样做。他从未放弃文化大革命的概念、支持这场运动的理论或者这场运动反映出来的战略。毛也从未抛弃要对许多暴力事件负责的助手。直到他生命终结,他继续相信文化大革命是确保他死后中国沿着真正的革命道路前进的一场及时的、必要的和合适的运动。

    后  果

    1966至1969年之间的文化大革命具有某些全是或全不是的特性。中国社会的重要部分彻底受影响,同时,同样重要的其他国家部门几乎没有触动。与此相类似,文化大革命的有些后果已证明是暂时的,而其他后果在未来几十年里将继续影响中国。

    文化大革命没有对中国农村造成大量损害,而在60年代后期那里生活着6.2亿人。靠近大中城市的为数不多的公社,尤其是那些城市所辖县城郊区的公社例外。这些郊区确实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某些活动,比如农民参加公社和生产队一级的夺权斗争,以及在附近城市参加群众抗议活动。理查德·鲍姆根据中国新闻通讯社的报道,在对中国农村文化大革命的详细研究中证明,1966年7月至1968年12月之间有231个地方发生农村骚动。在这些骚动事件中,42%发生在郊区县,尤其是北京、上海和广州周围;另外22%发生在距大中城市50公里以内的地方。相比之下,不到15%的骚乱事件发生在距城市100公里以上的地方。当然,鲍姆的调查结果并不意味着只有231个公社直接参加文化大革命。但是他的统计资料确实启发我们,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阶段除了对中国的主要城市外没有多深的影响。这确实主要是一场城市运动。①

    如果说在文化大革命中农村只受到轻微的触动,那么只有极少数城市居民未受它的影响,因为这场运动实际上在中国的每一所高中、每一个工厂、每一所大学、每一间办公室和每一家商店里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