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诗人的悲哀(2/2)

胎”(《汉南书事》),他也管得太宽了些,好像皇上真能听两句诗就好生恶杀了似的。不仅如此,他还要借古讽今,写一篇又一篇的咏史诗说这说那,大发议论,说些什么“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之类的大道理(《咏史》),可是又有谁会理他的碴儿,把一个诗人的话当真呢?这正应了南唐元宗的名言:“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其中意思仿佛说,天下事归我管,干你诗人什么事,真是多管闲事。

    后人读古人的诗集,总不免要误解他们的生活,以为他们生活得多么浪漫、多么富有诗意,好像诗人不是生活在风流倜傥的温柔乡里,就是生活在山光水色的诗情画意中。其实,古代诗人常常也要为柴米油盐奔波,也要为公文案牍烦恼。就如李商隐,他当过幕僚,整天给大官起草毫无文学味道的章奏书表;当过九品县尉,整天要管理治安处治罪犯;一会儿要埋头公文案卷,一会儿又得审理案件,泡在这种“俗务”中,有什么浪漫可言?更何况他考个进士也得仰人鼻息,考了十年,靠了别人通融才勉强得中;中了进士又通不过吏部试,被人排斥,好几年才得实授官职。当了官之后又屡经挫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当芝麻绿豆般的小官,真可谓“一生襟抱未尝开”,心境又怎能轻松?特别是当时朝廷混乱,党争激烈,内耗不绝,上上下下一派衰颓气象,他又怎么可能一展宏图?这现实与他的理想相去太远了。

    如果他能够吹牛拍马拉关系倒也还好,可惜他不会,他与牛党一派人关系不错,却赞赏李党的政治主张,他要靠牛党谋取功名,却总是不能出卖原则,于是鲠直就使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如果他是个贵胄子弟或有硬靠山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偏偏不是,尽管他自称“我系本王孙”(《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但实际上谁也不承认,他只是个沦落小官的子弟,压根儿挤不进贵胄子弟的行列,于是只好辛辛苦苦地在下层苦干以求升迁。如果他是个善于自我平衡心理,能够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却不是;尽管他热衷于佛道,但他却不曾清净恬退;他羡慕的是“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城上》)式的生活,但他生活的穆、敬、文、武、宣五个皇帝的朝代,政治都一塌糊涂,根本没有给他一丝一毫实现抱负的机会。所以,他的理想就成了五彩肥皂泡,正直的良知反而使他徒增心理负担,心中空空荡荡,像悬在半空,眼睛望着天,脚又踏不着地,而远大的理想又使他无法平静地面对现实,心中焦灼烦恼,像身处夹缝,一面是梦幻般的理想境界,一面是严酷的现实世界,他仿佛愿意永远沉浸在梦境中,但现实却又总不停地使他醒来。

    理想越高,失望越甚,所以他不得不哀叹自己的命运,不得不自我解嘲:在并未功成名就时,就幻想功成名就之后的“江湖归白发”;在并未手握权柄腰悬印信时,就假想他人嫉妒提防与自己不屑一顾“腐鼠”的模样。这里面的悲哀、苦涩难道还少了吗?在饱尝了这种滋味后,他写了一首《有感》,诗中说: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似乎他参透了这个社会,看透了世态炎凉,学会了因循苟且,明白了才分与命运的矛盾,所以他说“才命两相妨”,才气越高,理想越高,命运就越要捉弄他,让他彻底失望,彻底幻灭,所以应该安分守己,免得画蛇添足,好高骛远,连那杯该到口的“芳醪”也丢掉了。

    可是,他毕竟是个诗人,诗人又总是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永远看不透这世情冷暖,他那种社会责任感使他像穿上了红舞鞋,总是幻想着在社会大舞台上作淋漓尽致的表演。所以,在他写了《有感》以后,他并没有真的学会“中路因循”,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仰眠书屋中”(《自贶》)、“倚坐欹眠日已中”(《假日》)、“脱衣置笏,永夷农牧”(《与陶进士书》)。因此,他便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心灵缠上了一道又一道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