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玄宗与贵妃(2/2)

代表作当然是《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和《华清宫三十韵》,前三首一咏蜀中用快马为杨贵妃进贡荔枝,一写唐玄宗沉湎于歌舞而引发出安史之乱,一讥安禄山得宠而欺瞒天下之事。后一首则由游华清宫遗迹而追思天宝之事开始,一直写到安史之乱、天下破败,最后以沉痛而严肃的口吻对当年唐玄宗的行为进行了批判。显而易见,杜牧是个理性主义者,他完全站在“理”上反思唐玄宗与杨贵妃的行为。在他理性的剖析下,唐玄宗、杨贵妃的荒淫、奢侈、置国事民生于不顾、养虎贻患的事迹,都一古脑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诗人的愤懑与怨怼也毫无保留地感染了人们,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第一首: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笑”字和“无人知”下得极好,“笑”是高兴与满意,可是当贵妃笑时,可曾知道这飞驰的七日七夜里累死了多少人与马?而这种用血的代价换来贵妃一笑的勾当又必须遮遮掩掩,于是“无人知”三字便充满了不尽的愤怒。

    李商隐写这一题材的作品则有《马嵬二首》、《华清宫》、《过华清内厩门》、《龙池》、《骊山有感》等,和杜牧一样,他也常站在“理”上讥讽唐玄宗与杨贵妃,像“当日不来高处舞,可能天下有胡尘”(《华清宫》),“未免被她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华清宫》),“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唯寿王”(《骊山有感》),口吻也都尖利得像剃刀,尤其是揭露唐玄宗从寿王手中骗取杨玉环的那几句,刻薄得连宋代人都难以接受。可是,李商隐毕竟是个重于“情”的男子,尽管晚唐那种国势颓危的氛围不能不使他对历史抱有更多的批判意识,对政治怀有更多的拯救情绪,对荒淫误国者含有更多的痛恨心理,但当他面对两个生死分离的情侣的时候,尽管知道他们误国误民,心中那恻隐之心却又油然而生了。《马嵬》二首之一道: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冯浩注说“两‘自’字凄然,宠之适以害之,语似直而曲”,这话很有道理,这两个“自”字确实包涵了唐玄宗的无限痛苦。他不得已杀了杨玉环,也不得已使自己一片真情化为飞灰,这就和《长恨歌》里哀婉的“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长恨歌传》里的“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兵卒)牵之而去”相近,不由自主地起了恻隐之心。再看另一首: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杨贵妃墓(陕西西安)

    头两句写唐玄宗、杨贵妃此生为夫妇的日子已经过去,来生为夫妇的愿望却渺茫难期,因为海外仙山之说实在难以凭信。三四句则写唐玄宗的孤独,贵妃死后,他在军旅之中只听得梆声惊心,不闻宫中鸡人报晓,今日的清寂与往日的温馨,想起来恍如隔世。接下来,以马嵬坡前六军不发,要求杀杨贵妃的恐怖与七月七日长生殿共指牵牛誓盟的甜蜜组成一个对偶句,于是诗人发问,为什么当了四十年皇帝的玄宗,还不如平民百姓可以保住妻子,偕老白头呢?字里行间,李商隐流露了对这对不幸恋人的同情,在他眼里,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恋人的人,尽管君临万民,也是渺小软弱,十分可怜的。这样,李商隐便超越了政治批判的理念,使“情”也升华到了一个人性的高度,他可以向人们发问:为什么一个人不能有自己的爱情,尽管他是一个天子,但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无法评说杜牧、李商隐这几首诗的是非,也无法断然肯定或否定李、杨关系的曲直,因为首先无法判定“理”与“情”的高下。不过,倒是可以从这些诗里窥见杜牧与李商隐的性格与心理,恐怕这重“理”或重“情”的性格不仅要伴随他们一生,还要渗透到他们的诗里,影响到他们各自诗歌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