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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旁通》 第15讲(2/2)

国的国君文公死了,他的儿子易王继位,齐宣王是乘人国丧而去趁火打劫的。

    齐国派兵去打燕国,在短期间内,齐国很快就把燕国打败了,齐国获得全胜,占领了燕国十个城池。齐宣王征求孟子的意见,问孟子说,有人建议我到此为止,不要把燕国并吞。也有人建议我,现在就把燕国并吞下来算了。以我这万乘之国的齐国,而去攻打万乘之国的燕国。在相等的国力之下,竟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把燕国打败了。这种胜利,似乎非人力所能为,看样子是天命。假如不把燕国拿下来,就是违背了天意,上天会降下灾难的。我看还是把燕国拿下的好。你孟老先生以为怎样?听听你的高见如何。

    孟子告诉他说,假如你把燕国占领了,燕国的老百姓很高兴、很愿意的话,就不妨占领下来。古代曾经有这样的例子,那就是周武王。假如你占领了燕国,而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不愿意的话,那就不要占领,古代也有这样的历史经验,像周文王就始终没有起兵伐纣。

    后世的说话,标榜文王是“不忍心也”。假如暂且推开王道精神不谈,只从谋略的观点来看,实际上是文王看得很准,在他那个时候,时机还没有成熟,在他自己手里来不及了。况且姜尚(太公)七十多岁才遇文王,而文王那时已经九十多岁,步入退暮了。等到他儿子手里,纣王还不能反省转变的话,那么,一切的机缘成熟,才能一举成功。所以他把这个事业,留给儿子去完成。

    这个历史故事被曹操“翻了版”,有人向曹操劝进,取汉献帝而代之,曹操说:“我其为文王乎!”下面意思就是说,让我儿子去干吧!

    孟子接着又针对这次齐国伐燕国的战役对齐宣王说,如果以万乘之国代万乘之国,在相等的国力下,只有五十天的时间,就打败了对方。而对方的老百姓们,拿了吃的、喝的,来欢迎你的部队。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们的内政大乱了,老百姓们一心想要避开水深火热般的暴政,所以欢迎你去解救他们。假如你去了,老百姓生活得更痛苦,那怎么行呢?原来的统治是暴虐的,而你又更暴虐。这样,只不过是换一个暴虐的“手”而已。——这个“运而已矣”的“运”字用得很妙,可以作“换一手”解释,也可以解释为“也会轮到你遭遇同样的失败下场”。这“运”是运转,有如佛家说的轮回果报。

    这一件事,在另外有些史书上的记载,孟子当时却是另外一种说法。因此,这件事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大疑案了。

    据《战国策》的《燕策》记载,孟子对齐宣王所说取不取燕国的话是:“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

    但是《史记·燕世家》却说,孟子这些话是对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说的。

    苏秦口辩轻取十城

    但据后世考证,本书上这一次的对话,应该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话。至于“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的话,大致确定是孟子对齐清王说的话。孟子第二次再到齐国,也就齐宣王当政的时代,而且居留在齐国的时间也比较前一次长久,或者有此一说?

    燕齐两国之争,也是历史上的大事。这一次的战役,齐宣王虽然也征询了孟子的意见,但到底没有采用,结果还是取了燕国十城。

    燕易王没有办法,就来找苏秦理论了。他说:“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燕文公)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亲),今齐先伐赵,次伐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

    苏秦被燕易王这一责问,惭愧难受到了万分,他便很肯定地说:“请为王取之。”——我一定可以为你燕国收复这十个城市的失地。

    于是苏秦便转到达齐国来见齐宣王。他首先向齐宣王朝拜,庆祝他打燕国的胜利。随后站起身来,便仰起头,对着齐宣王故做吊丧式的悲悼状态。齐宣王看了他的举动,莫名其妙,就说:你何以这样举止失常,一忽儿向我庆祝,一忽儿又那么悲伤?

    苏秦说:燕国虽然弱小,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你齐宣王只顾眼前的利益,侵略了他十个城市。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你便与西陲的强邻秦国,结了不解之仇了。“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制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啄之类也。”燕国好比一只飞行的孤雁,猎人看了,当然忍不住要射击,殊不知这只孤雁的后面,就跟着一只强有力的大猛鸳。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它就趁机以保护弱小为名,来侵略你了。你这样做,不是太危险了吗?

    齐宣王一听,脸都变青了,赶紧请教,该怎么办?

    苏秦说:“古之善判事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你肯采纳我的意见,马上归还从燕国抢来的那十城失地,燕国无故而收复你慷慨还他的十城,必然欢喜得不得了。同时秦国心里也很明白,知道你是为秦、燕有岳婿的关系,而卖了一个面子给他,所以归还了燕国的失地,当然也很高兴你作得漂亮。此是所谓“弃强仇而立厚交也”。

    齐宣王立刻接受苏秦的意见,甘愿吞下这包泻药,马上归还了燕国的失地。其实孟子的意见,比起苏秦的理由来,崇高而伟大,深谋而远虑,只有更好,没有更坏。为什么齐宣王听不进去?苏秦一说,就立刻变色呢?因为孟子说的目标,是要齐宣王光明正大,施行大仁大义的王道精神,所以齐宣王听了,认为是读书人的迂腐之见而已。苏秦说的,是动之以眼前的利害,惧之以可怕的后果,人的眼光见地到底是短视的,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长远的大利实在无法去想象。

    不过,由此也可见两个要点:一是辩士、说客的作风,与真儒圣贤的态度,截然不同。二是无论善恶、是非的动机如何,要想说得动人,听得进去,临机应变的妙用,实在是不简单。所以韩非子一再强调“说难”,说话不容易啊!

    其实,孔孟圣人的仁义是正道、是正理,好比一个人的头脑。而利害权谋的运用,好比手足(手段)的运用,所以苏秦之辈,在当时的游说策辩,也非偶然,不是只凭一张嘴随便说说的。后来宋代司马光论史,曾经说过:

    齐地广而民众,负沧海以临中夏,重以威宣之贤,国家富强。及潘王骄汰,不可盈厌,自取颠沛。苟无田单,齐不国矣。凡游士言从横者,虽更相倾覆,要之合者从,六国之利也。齐为三晋,燕楚之根抵。三晋燕楚为齐之藩篱。秦虽强暴,百有余年,不能一诸侯者,以其表里相钩带也。及齐王建用后胜之谋,信秦间之言,拱手以事秦,不救五国,五国已亡,而齐并为虏,理势然也。

    燕齐之战

    为了研究孟子的学术思想,这里仅就流传较广的《史记》、《战国策》等资料,先约略了解孟子答复齐宣王取燕与否的时代大势。然后,便须了解孟子后来对齐湣王的一段话。

    在《史记·燕世家》里,说是燕王哙读书,中了“书毒”,很想自己当尧舜,学尧舜的禅位,把国家让给别人。当时燕国有一位叫子之的奸臣,是一个大坏蛋,知道他这位宝贝老板,有如此的想法,就布置了一个局面,由燕王哙把政权让给他。这个时候,燕国国内已经乱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苏秦在齐国被刺了,受了重伤。当时齐宣王听到苏秦被刺,非常生气,他因为爱才,特地亲自去慰问苏秦,并且追问凶手是谁。苏秦这个人真是高明,他很清楚,受伤太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临死时,还想出死后报仇的方法。他告诉齐宣王,查凶手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在他死了以后,对外宣称,苏秦本来就是为燕国到齐国来作间谍的,现在把他刺死了,对国家的贡献非常大。凶手有这样的大功,应该给予奖赏。齐宣王在苏秦死后,照他的话做,果然那名刺杀苏秦的凶手,出面来领赏,齐宣王把这名凶手杀掉,替苏秦报了仇。

    苏秦过后,他的弟弟苏代起来了。苏秦读了几年书,连弟弟都能教得出来游说诸侯。现代的基辛格,只能一个人玩,还玩得并不十分高明。而苏秦兄弟两人,都能够把各国放在自己手掌摆来摆去地玩弄。最初,苏代到齐国、燕国,都不大受欢迎。可是不知道苏秦写了或读了一本什么秘笈,这秘笈后来可以被烧掉了,或失传了。而当时竟然教会了他弟弟,所以苏代尽管最初不受欢迎,但经他三言两语一说,那些君主们又听他的,相信他而任用他了。

    这时苏代奉了燕王之命,也到了齐国。而《史记·燕世家》及《战国策》记载,燕王哙三年,燕国大乱,百姓恫恐,构难数月,老百姓死者数万。在当时的人口,几个月死了数万人,用现代人口数字类比,就好像一个国家在几个月以内死了几百万人,这数字是不得了的。

    齐国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攻击燕国。这就是为齐、燕之间的仇恨,种下的一个因。后来燕国的昭王即位以后,为了要复国中兴,就广求天下良才,交接贤能才智之士,集中人才,共谋大事。这时有一个名叫郭魄的策士,抓到了机会,去对燕昭王说,你如果要招纳天下贤士,就先把我这个并不见得有特殊本领的人高抬起来,那么天下的贤能之才,自然就都到你燕国来效力了。燕昭王问他,这是什么道理?他说,从前有位喜欢千里马的国君,出千金的高价去找。后来派去买的人,花五百金买了一具千里马的骨骼回来。这位国君起初很生气,但派去买马的人解释说,连死马都花高价买了来,更何况活马呢!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千里马很快就会来了。果然,他爱马的名声传出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三匹千里马。现在你燕昭王把我供在这里,自然天下贤能之士,都投奔到你燕国来了。

    燕昭王听了他的建议,用了他,后来果然许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国。最后昭王用了乐毅,很快就把齐国打败,连下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宫两城未下。后来齐国又用田单,以火牛阵反攻,打败了燕国而复国。

    这些战役,都是齐湣王在燕王哙让国而内政大乱时,乘人之危,攻打燕国所种下的祸因。

    根据《战国策》和《孟子》的记载,好像齐国在攻伐燕国之前,齐宣王(《史记》则说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曾经问孟子,可不可以占领。而《战国策》与《史记》上记载,孟子说,“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意思是说,你现在去打燕国,和古代武王代纣,完成文王的事业一样,正是时候,你可以去打。假如孟子真的是这样说法,那么孟子和苏秦、张仪也差不多了。如果孟子没有说,那么司马迁和《战国策》的作者,就犯了诽谤罪,就要像最近报纸上为了韩愈的一篇文章,要打官司了。

    总之,这已经为孟子上了一点颜色,有了一个小小污点。因为这句话等于鼓励齐国去侵略,这是很严重的。《孟子》本书上记载,当时便有人问孟子是不是曾经鼓励齐宣王去打燕国。孟子说,这是沈同问起,像燕国目前这样,燕王哙糊里糊涂地让国给子之,而子之把内政弄得乱七八糟,死了好几万人,燕国的老百姓这样痛苦,可不可以去攻伐。我告诉他,可以。但是我说的可以,是指顺天应人,吊民伐罪的出兵,而不是说侵略性的攻伐。正如有人问起,某人杀了人,犯了罪,可不可以处以死刑。我说可以,但并不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去杀这个犯人。而是要执法机关依照法定程序,去判处他的死刑。

    但这些话,对齐宣王说的也罢,对齐湣王说的也罢,对别人解释也好,到底孟子说了没有?是怎么说的?在《孟子·公孙丑下》,便有对沈同一段话,可作说明。

    接下来第二部分疑案,是年代问题。本来孟子的年代,以及那时候许多事情的年代,是很难确定的。据《史记》记载,孟子这段话是对齐湣王说的,是孟子去过魏国,见了梁襄王,不投机,就回鲁国去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回到齐国来,见了齐湣王,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国。反正《孟子》这本书,不论是孟子自己作的笔记,或者门人根据资料写的,在文字上总会有多少修饰。但在语气之间,还是赞成有此“吊民伐罪”的一战,只是不像《战国策》式说得那么激烈而已。

    苏代评论齐王

    在当时的国际背景,还有一段有趣的事。原来燕国是派苏代去齐国做间谍的,苏代到了齐国,齐湣王本来认为他是一个政客,两边跑的,不太理他。可是苏代很厉害,最后还是说服了齐湣王,暗中帮了燕国的忙,甚至于齐国要他带兵去打燕国,结果打了败仗,齐湣王还是相信他,他又利用当时的国际情势,使齐王派他出使到燕国。

    燕王哙看见自己派往齐国的间谍回来了,就问苏代说,齐王可能称霸天下吗?苏代说,不可能。燕王哙问,这是什么道理呢?苏代说:“不信其臣。”这四个字是不是实在呢?这也是实情。

    我说过,齐宣王是相当有器量的。那时候天下贤能之士,如孟子、邹衍等名贤,都集中在齐国,而齐宣王也很尊敬他们。这些人讲的话,他也听,但接纳不接纳是另外一回事。他等于设立了一所研究院,用很高的待遇养着这些人。你们讲演也好,开座谈会也好,你们尽量去吹你们的,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并不偏爱某一人,也不专采某一人的建议。结果他的儿子齐湣王也和他的父亲宣王一样,但更有甚焉,“不信其臣”。

    苏代把这情形报告了燕王哙以后,燕王哙知道齐国已不能称霸天下,于是放心了,同时听了别人“不信其巨”的弊端,便专任子之,让他负更多的权责。最后让位给子之,终于导致了燕国内部的大动乱。

    但是还有更深一层的秘密,原来子之早就看出苏秦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所以就教他的儿子,积极追求苏代的女儿。两个年轻人结了婚,子之和苏秦、苏代之间,早已成为儿女亲家,而且在苏代奉燕王之命到齐国去做间谍以前,是有深交,苏代自然要帮忙亲戚。所以又是寥寥“不信其臣”四个字,不着痕迹地种下了燕王哙让国的前因。再加鹿毛寿说的“人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王与尧同名也。”于是就演出了一幕食古不化的丑剧。

    了解了当时的国际情势和人事的背景,权臣谋士们心术品格的卑劣,再来看《孟子》这一段书就更有味道了。虽然孟子说的是可取之道,与不可取之道,谈的是理论。但是以孟子谈话的气势、口吻,和当时国际情势配合起来看,那么孟子的话,和当时的谋略家,纵横家们没有两样,他的态度是赞成的了。其实在精神内涵上,还是大有不同。

    前面已经讲述,齐宣王时期出兵攻伐燕国,打了胜仗,占领了若干土地与城市。但仍有下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罩食壶浆,以迎五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前文讲到齐国打燕国,把燕国拿下来了。可是国际上不同意,看不过去了。诸侯之间,计划组织一个联合阵线,要打齐国。这时,齐宣王问孟子,现在诸侯们要联合起来,替燕国打抱不平,攻击我们齐国了。孟先生,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孟子说,就我所知,我只听说过以方圆七十里领土,而领导了天下,像南汤当年就是这样兴起的。可还没有听说过,拥有方圆千里的一个大国,竟然还会畏首畏尾的。

    从孟子这段话的论调,可以看到,战国时代终归是战乱的时代。不管你圣人高明到什么程度,时代的趋势,国际政治风气的力量,毕竟很大,个人的思想观念终究还是会受到影响,所以这时孟子就以力的大小来立论了。

    孟子又继续引经据典,用《尚书·商书》上仲虺诰文“汤一征,自葛始”的一段话对齐宣王说,《尚书》上仲虺制的诰文上记载,商汤为了除暴安良,从“葛”这个小国开始了他的统一大业,天下的人都信服他。当商汤向东面征伐的时候,西面的夷人就抱怨,向南面征伐的时候,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他们都抱怨说,为什么不先来我们这里,而把我们摆在后面呢?

    孟子说那时各方面的老百姓们,盼望商汤的王师,像久处大旱的农民,对着万里无云的晴空,盼望着能有云霓的涌现一样。

    不过历史上汤武那个时候,是不是这样,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仲扈这位左丞相,在制诰时对商汤仁义的强调宣扬。

    孟子继续描写商汤征伐时,部队纪律良好的情形说,当商汤的部队打来了,当地的老百姓,做生意的还可以照常做生意,种田的也照常种田,一点也不受影响。

    像这样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在我们的历史上,像这样好的部队,像这样不扰民的战争,曾经发生过很多次。问题全在于这位指挥部队的司令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