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二节(1/2)

    这是三座山拼成“品”字形中间的一块凹地。春夏季节,从山上流下的水汇集这里,形成一口天然池塘。秋冬季节,池塘就只有一口井眼大的水面。四周是厚厚的、枯萎的水草。平时,不论你站在哪座山顶上,都无法发现这块凹地。高大茂密的树林让它一年四季藏匿于苍翠与枯黄之中。

    兰子去年随爹爹采药来过一次,她对这地方感到很新奇,因为她在这里,心里能得到一种世外桃源样的宁静与惬意。

    在前面探路的兰子走走停停,树枝打在鼎锅上发出的声音特别响。

    “兰子,你手上提的么哩?”桂芝问。

    “鼎锅!”兰子一手攀着小树,等着后面的再福。

    “拿鼎锅搞么哩?”桂芝埋怨兰子:逃命还带着鼎锅?

    “锅里有饭嘞!”兰子稳住脚跟,搀起踩在枯叶上滑到的再福,对姆妈说。

    终于摸到山底,再福将被子往地下一甩,瘫坐在上面。桂芝用脚探出一块稍平整的地方,“来,把被子拖过来!”桂芝扯起再福,将被子垫在干枯的水草上,娘仨同时躺了下去。桂芝将另一床被子盖在自己和伢崽们身上。

    山坳里的夜黑得邪乎,但此时,兰子觉得这种黑特别安全。兰子和再福偎在桂芝的胛窝里,用被子蒙着头。他们听不见山风吹落树叶的沙沙声,却能听见从山的那边隐隐若若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

    桂芝并没因为这里偏僻而感到安全,她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动静,她担心老虎和野猪之类的凶猛动物来攻击。前年就有个贩棉花的湖蛮子在进药姑山的路口被老虎吃了。

    山坡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不像是风吹落树叶发出的。桂芝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正在她脑壳发麻的时候,听见郑郎中叫“桂芝”的声音。

    “在这里呢!在这里呢!”桂芝如释重负。此时的女人只有自己男人的在身边才会感到安全。

    郑郎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兰子和再福从被窝里像小狗崽崽样爬出来,伴着郑郎中坐下。

    “那个当兵的你安顿好哒?”桂芝问。

    “我把他藏在红薯窖里,应该冇事。”郑郎中汗湿了衬衣,被风一吹,浑身打了个冷颤。

    天大亮时,十几架老鹰似的飞机尖叫着从山顶飞过。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有点像春雷炮丢在稀泥里炸出的那种声音。

    缩在被子里睡觉的他们被飞机的尖叫声惊醒。郑郎中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草丛里有个没有盖的鼎锅,他认出是自家的。

    “桂芝,谁把鼎锅提来的?”郑郎中问。

    “是兰子呢,锅里还有半锅饭,亏得她提。”

    郑郎中爬起来,走到鼎锅一看,白生生的米饭上散落了一层树叶和草屑。他觉得肚子有点“咕咕”叫。

    “起来呷点东西吧?”郑郎中推了推缩在被子里的兰子和再福。

    他们来到泉水潭边,先洗净脸,再捧水喝了两口,沁甜的水润泽着干燥的喉咙,顿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再福捧水洗脸时,打了个尿噤,忙跑开去,朝低矮的枯草上撒了一泡尿。

    兰子一点一点将鼎锅里的树叶草屑拣出来。她想这鼎锅盖到底是掉在哪里呢?

    “姆妈,我等会走原路回去找鼎锅盖。”兰子说。

    “昨晚上乌漆巴黑的,这晓得掉在哪里了呀?”桂芝说。

    郑郎中抓出一把饭,在手里捏成团后往嘴里塞。兰子他们也学着这样去捏,倒把饭团捏得温热了。

    “桂芝,你带伢崽呆在这里莫乱跑,我回后山上看看。”郑郎中吃完两坨饭团,对婆娘说。

    “爹爹,我也要去!”兰子说。

    “你以为是去看戏呀?”郑郎中不同意兰子跟着去。

    “我要去找鼎锅盖。”兰子坚持着。

    郑郎中在前面走,兰子跟在后面东张西望。山坡上的枯叶被他们踩得“喳喳”作响,快到山顶也不见锅盖的影子,兰子怀疑是不是昨晚天黑自己走了弯路?

    爬上山顶,他们透过树枝的空隙,清清楚楚地看见新平河的北岸堤坡上、田沟里趴着很多穿黄衣服的人。他们一动不动,不知道哪些是活人哪些是死人。再往远处望去,新平河南岸的沟沟坎坎里同样趴着好多人,只是他们全穿着灰色衣服。靠山边的贺家畈房子全部炸塌了,断壁残垣之上到处罩着浓浓淡淡的黑烟。

    “爹,那穿黄衣服的是日本兵吧?”兰子小声问。

    “是日本兵!”郑郎中肯定地回答。

    “他们搞么哩要跑到我们这里来呢?”兰子的问题让郑郎中一脸漠然。

    郑郎中继续往前走,兰子还想跟着,被郑郎中坚决阻止。

    在自家的后山上,郑郎中弯着身子很熟悉地钻进一人多高、叶宽枝繁的灌木丛中。他用手轻轻拨开横在前面的树枝和杂草,半步半步地向山下挪动。在半山腰的一个土堆上,郑郎中闻到了一股猪肉煮熟的香味,接着听到“叽哩瓜啦”的声音。

    郑郎中蹲下来,心想:日本兵肯定是进到屋里去哒。他想绕过竹林到红薯窖边上,想看看那“团长”现在怎么样,还想告诉他:日本兵已经进到屋里哒。

    郑郎中绕过竹林时,猛然看到两个端枪的身穿狗屎黄衣服的日本兵在后菜园的白菜地边游动,他甚至还清楚地看见一个日本兵鼻子下有撮黑毛。

    脚一软,郑郎中一屁股跌坐在落满竹叶的矮坎下。

    “砰!”一声枪响,子弹怪叫着从郑郎中头边飞过,打断了身后斜翘的一根树枝。

    郑郎中魂魄吓没了,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仿佛血液瞬间已经凝固、大脑一片空白、没了心跳。

    直到天完全漆黑,郑郎中才返过阳来。他感到全身冰凉冰凉的,麻木的手脚活动了好半天才有些知觉。

    当他爬过山顶,扶着树干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裆下的棉裤湿了一大片。

    郑郎中回到山坳的凹地时,桂芝急得快哭了。他像木桩一样倒在被子上,死人一般,任凭桂芝和兰子怎么问,郑郎中不回应,只是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枪炮声一直延续到第三天早上才停息。虽然兰子和再福在山坎边的老鼠洞里找到了几捧毛栗子,可他们肚子还是很饿。他们到池潭里捧泉水喝,他们想用甜甜的泉水去撑饱肚子。

    过了正午,仍然听不到枪炮声。郑郎中壮着胆子对桂芝说:“我回去看看!”

    桂芝瞅瞅两个脑壳已经饿歪了的崽女,说:“你快去快回,莫耽搁呀!”

    郑郎中“嗯”了一声,重新将头上的帕子盘紧,猫着腰往山上爬。

    兰子没说要同去,她饿得没劲了,走不动。

    郑郎中好不容易爬上山顶,这次他闻到的是一股浓浓的直呛喉咙、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村前已经收割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