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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折 英雄梦醒 夺舍龙息(2/2)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东海。”

    老人叹息:“无论如何,前宫主失踪,这四百年来得真龙之传算是断绝啦。我们这些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韩家小子有约定:”

    身死之日,便要以夺舍**将毕生所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耿照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琴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离开红螺峪,另寻合适的对象,染红霞等三姝身中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唯一能承接“夺舍**”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

    魏无音沉声道:“说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父都必须将心识转移到你身上,以保证对付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耿照心知所言非虚,沉思片刻,问道:“老前辈,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无音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转移之后,一具肉身里分具着两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间仅此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直接说‘是’。”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心识,将来是否要还给韩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的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耿照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

    魏无音乜眼道:“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么?”

    耿照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情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

    魏无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

    魏无音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

    耿照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夺舍**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

    魏无音弹弹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夺舍**转移的效果,谁也不能意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给你听。你记心如何?”

    “还可以。”

    魏无音将妖刀的特性、对应的武功,常年推测而的妖刀寄体之法等,仔细说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复诵;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诀,交待:“夺舍**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助益。”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区没有什么关联,形意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物件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如“生驰虎血,履组紫绶,鲲鹏雏蜃,云火光”云云,简直莫名其妙。

    魏无音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耿照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夺舍**的千字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耿照盘膝而座、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

    魏无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力的读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耿照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的意思似有串联,但越解释救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都变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耿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

    药材“,甚至”流影城“三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里,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各式各样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耿照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念了出来:“万……‘万劫’!”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彷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

    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净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彷佛即将崩溃——(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东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

    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剔写书一龙口村“”七叔:“姐姐:”

    黄缨“……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

    他垂手打开写着“姐姐”两字的抽屉,一幅幅姐姐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姐姐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姐姐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荡,裹着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心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净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

    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羁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前辈!”

    他一跃而起,触日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有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扁玉。

    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粮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彷佛应和着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强者存、弱者灭……——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

    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东西以外、关于消灭妖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来……是失败了。

    没学过夺舍**的自己,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

    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白,只希望攒够了钱,替姐姐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奉养;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龙口村买一小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可以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方……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期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

    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黄缨。

    “怎么……怎么是她?”

    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

    黄缨睁大杏眼,摀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

    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耿照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

    将魏无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黄缨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黄缨手脚颇为俐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

    耿照望向远方,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

    黄缨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

    “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瞧?”

    耿照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谢谢。”

    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

    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耿照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难免伤坏,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空话。”

    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一阵摇颤,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妩,怎能干这个活儿?”

    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赶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心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耿照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

    黄缨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

    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

    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

    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彷佛已近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

    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水月停轩的小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驾:”

    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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