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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1/2)

    周家的大门口已经扎上了一道大红硬彩,换上了一对新的灯笼。整个公馆充满了喜洋洋的热闹气氛。今天是“过礼”的日子。隔一天就是结婚的日期。

    觉新并不赞成这门亲事,他常常希望它不会成为事实。但是婚期逼近,在“过礼”的日子里他又成了周伯涛的一个得力帮手。周家的人没有一个了解他的心情(只有芸略略知道一点),但是她在这个家庭里并没有发言权),他们逼着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做他讨厌的事。他连一句怨言也不发,始终照样地卖力。

    这天周家的人起得很早。除了芸以外,大家都十分忙碌。枚少爷穿着长袍马褂,听人指挥,举动呆板,衣服宽大,活象一个傀儡。觉新和周氏两人一大早就到了周家,他们还带了两个仆人袁成、苏福来帮忙。过礼用的抬盒前一天就送来了。凤冠霞帔、龙凤喜饼、花红果子……以至于绍酒坛、鲜鱼、鸡鸭等,租的租,买的买,都已齐备。众人忙了好一阵,才把抬盒装好了。等着时辰一到,他们便命周贵和苏福(这两个仆人已经打扮齐整了)捧着盛柬贴的卤漆拜匣,让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地把抬盒押送到女家去。

    抬盒送出以后,周家稍微空闲一点。几个近一点的亲戚已经来了。众人说说笑笑,不觉就到了开饭的时候。

    午后抬盒跟着唢呐声回来了。数目比去的时候增加了将近三分之一。全是女家的妆奁,也算相当丰富,从衣服、首饰、铺盖到小摆设、锡器、瓷器,甚至还有好几套线装书,装满了四十四张抬盒。

    唢呐一直吹着,人声嘈杂。人们不断地进进出出。客人也陆续地来。抬盒依次摆在天井里和石阶上。许多人(尤其是女眷)挤在抬盒前面看冯家的妆奁。

    人们开始在堂屋里行礼。唢呐继续在大厅上吹着。周家的人和近亲依次走到拜垫前跪拜。然后是道喜的时候。觉新的轮值到了,他依照礼节跪拜,向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以至枚少爷道贺。他们的脸上也都浮出了喜色。觉新行完礼走出堂屋,看见客人陆续地往堂屋里来。到处都是抬盒,那里有不少的新物品在发亮。他抬起眼睛,又看见那许多灯彩。他不知道可喜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思想。然而马上就有人来打岔了他。他又应该去照料一些事情。

    这天觉新和周家的人一样,一直忙到二更的时候。客厅里的酒席已经散了。整个公馆都带着凌乱的痕迹。但是他再没有精力料理事情了。热闹后的冷静,整齐后的凌乱刺痛他的心。尤其使他难过的,是头顶上的粉红色绸幔,门楣上的绣花彩,檐下的宫灯,它们都给他唤起一些痛心的往事。他的继母和他的两个舅母还在新房里面布置。芸和淑华也在那里。只有他站在天井中。他还听见她们的笑声。他想:为什么她们这时都快乐,他一个人的心里却充满烦恼?他想不通。

    枚在阶上唤他。他掉过头,看见枚摇晃地向他走来,只象一个无力的影子。枚走到他的面前,温和地说一句:“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

    “还好,我不累,”觉新答道,其实他觉得十分疲倦。

    枚望着他,嘴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他也没有说话的勇气。后来枚忽然现出一种滑稽的样子说:“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笑我。”觉新点点头,表示同意。枚说下去:“你接大表嫂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是的,都是这样,”觉新顺口答道。但是他刚把话说出,忽然觉得他已经到了自己的限度,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他觉得全是梦,可怕的梦。但是梦一个一个地接连着,似乎就不会有梦醒的时候。他觉得一只手,一只长着尖利指爪的手搔着他的心,搔着,搔着。他的心在发痛,他的心在出血。他极力忍住。他下了决心地说:“我要回去了。”他便撇下枚少爷,走去向周老太太告辞。

    这夜觉新一个人回家。周氏和淑华便在周家留宿。第二天晚上是“花宵”,周家举行簪花的礼节,觉新自然也来参加了。堂屋里挤满了人。在大煤油挂灯和电灯的明亮的灯光下,枚少爷跪在大红拜垫上,让人把一对金花插在他的新博士帽帽顶的两面,把红绸交叉地挂上他的两肩。押韵的吉庆的颂词愉快地送进他的耳里。然后是大厅外天井里燃放的鞭炮的响亮声音。这是一个喜庆的夜晚。渺小的枚少爷奇怪地想:怎么别人在这些日子里会把他当作主要的人物。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做了傀儡。

    夜里枚少爷睡在新奇的、温软的新床上,许久不能够闭眼。他想到坏的地方,又想到好的地方。后来他做了两个奇怪的梦。他自己还记得那些梦景,但是他分辨不出它们是好还是坏。

    早晨枚少爷睁开眼睛,觉得心跑得厉害,起床以后忽然胆怯起来,不敢到外面去见人。但是翠凤走来通知他,他的父亲唤他去有话吩咐。父亲的话对他好象是一道符咒,他不能抗拒。他只得跟着翠凤去了。

    周伯涛把枚唤到书房里去,告诉了他一些礼节,要他在这天当心自己的说话和举动。周伯涛带着严父的口气讲话,只顾自己满意,却想不到年轻的枚这时更需要安慰和鼓舞。

    枚少爷的重要的喜庆的日子便是这样地开始的。他已经感到了压迫,却没有得着自己盼望的鼓舞和安慰。这个情形更减少他的喜悦,增加他的恐惧。但是如今他除了唯唯地答应以外再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了。木已造成小舟,他只有任它把自己载到任何地方去。

    炎热的阳光并不曾给枚少爷带来温暖,但是它却给别的人带来了喜悦。整个周公馆被喜悦的空气笼罩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答容,只除了枚少爷,似乎这一天倒是别人的喜庆日子,枚少爷不过在演傀儡戏。

    花轿来了。这样的轿子枚少爷也见过几次,它并不是新奇的东西。但是这一天它却跟他发生了密切的关系。他禁不住好几次偷偷地看它,每次他都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到了所谓“发轿”的时候。轿子抬到堂屋门前来了。两位女亲戚点了蘸着清油的红纸捻,弯着身子走进轿去照了一遍。然后枚少爷被唤进堂屋去敬祖。他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宽大的长袍马褂妨碍了他的动作,斜挂着的花红使他显得更加笨拙。他站起来,觉得头有点昏,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在喊:“发轿。”他又听见唢呐声和嘈杂的人声,以及鞭炮声。他走下台阶,看见觉新在望他。他走近觉新,才觉察出来觉新在用怜悯的眼光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又看见父亲的严肃的黑脸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天的典礼仍然是由周伯涛主持的。觉新做了周伯涛的得力的帮手。枚少爷做着父亲吩咐他做的一切,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他免掉了迎亲的职务,不必跟着花轿到冯家去(另外有迎亲的宾客过去)。他似乎可以休息了。但是心跳得那么厉害,他不知道怎样能够平安地度过那些难关,行完那些麻烦的礼节。许多只眼睛都望着他,它们好象都在对他嘲笑。那么多人的眼光今天都变得很古怪了。没有一个人温和地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没有一个人关心地问到他这时的心情。他开始象胆小的人那样到处找寻逃避的地方。但是到处他遇见人,遇见古怪的眼光,而且人们不时为着一件细小事情找他谈话。

    周家的人趁着花轿没有回来的时候匆匆地吃了饭。枚少爷也跟着别人端起碗。但是他哪里能够吞下饭去!”他刚刚听见他的祖母说:“枚娃子做新郎官,比做新娘子还害羞。”他真希望地板裂开一个缝,让他落到下面去。

    花轿回来了。枚少爷听见了鞭炮声、唢呐声、嘈杂的人声。但是人们又在唤他做什么事情:他应该躲在房里。那几个护轿过去的仆人周贵、袁成等挂着红,押着花轿进了中门,慢慢地往堂屋走去。人们簇拥着花轿,好象它是一件珍贵的东西。许多人都相信自己听见了轿里的哭声。但是没有人能够从密密遮掩住的轿门见到什么。

    花轿停在堂屋门口,轿夫们已经把轿杆抽去,轿门正对着神龛。堂屋门前的帷幔被拉拢来,使人看不见新娘怎样被搀出了花轿。

    堂屋成了众人的目标。门关上了。人都挤在门外,男男女女,也不管天热,不怕汗臭,聚成一大堆,有的人从门缝里看见一点颜色(那是衣服的颜色),别人只能听见赞礼的声音:

    “华堂欣值锦屏开……(共四句),初请新郎登华堂,奏乐。乐止。……(又三句),安排仙子下瑶台。初请新娘降彩舆,奏乐……”

    枚少爷怀着异样的心情,静听着克安的响亮的声音,他全身微微地抖起来。有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话,他也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克安唱出了“三请新郎登花堂”的句子。枚少爷觉得有人推动他的左膀,他的脸突然烧起来,他的两只腿也在打颤。他勉强移动脚步,笨拙地走出房去。他进了堂屋,眼前仿佛起了一阵雾,他的眼光变迟钝了。一切景象都从他的眼前过去。他的脑子里没有留下一个印象。他只知道别人指给他应该站的地方。他的脸向着堂屋门。他的脑子里热烘烘的,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听见克安唱“三请新娘降彩舆”的句子,但是他没有看见那两位女亲戚把新娘搀出花轿。进入他的眼里的只是红红绿绿的颜色。这一堆颜色移到他的右边停住了。于是又响起克安的响亮的声音:“先拜天地。”外面一班吹鼓手又吹打起来。他机械般地跪拜下去。然后他们掉转身朝里换过位置,依旧男左女右,拜了“祖人”他仍然机构般地动着。等到克安无情地高唱“夫妻交拜”的时候,他觉得好象头上着一个霹雳,四肢顿时麻木起来,他带着笨拙的举动移转身子,跟新娘面对面地站着。新娘头上那张大红盖头帕似乎就盖在他的脸上。他自己也有一张红得象猪肝似的脸。这一刻似乎过得很快,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样把这个礼节行完了的。但是克安又在高唱“童子秉烛送入洞房”了。

    堂屋的三道门都已打开,花轿早在新娘出轿以后抬走了,拥挤在左边门口的人便让开一条路,高家的觉世和另一个亲戚的孩子穿着新衣捧着一对蜡烛引路。枚少爷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条粉红绸子的一端,另一端捏在新娘的手里(盖头帕遮住她的脸,伴娘搀扶着她的膀子),他一步一步地倒退,慢慢地把他的新娘牵进新房去。

    枚少爷知道傀儡戏并没有完结,这不过是一个开场。忍耐原是他的特性。他们进了洞房以后,“撒帐”的典礼又开始了。他同新娘并肩坐在床沿上。克安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盛喜果的漆盘,开始说起喜庆的颂词。

    克安从盘里抓起一把五色花生、百果等等先朝东边撒去,铿锵地唱着:“撒帐东,芙蓉帐暖度春风。”接着他又唱:“撒帐南,愿作鸳鸯不羡仙。”他唱一句,撒一句,把东南西北都撒过了。然后他唱起“撒新郎……”和“撒新娘……”来,同时把喜果往新郎与新娘的身上撒去。这是人们最高兴的时候。男男女女、房内房外的旁观者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尤其使众人满意的,是克安还唱出“撒伴娘”的诗句,把喜果拚命地朝那个年轻的伴娘身上撒去。

    撒帐完毕,枚少爷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但是这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应该行“揭盖头”的礼节。他抽出先前藏在靴子中的红纸裹着的筷子。他踌躇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地抖着。他抑起头看。他有点胆怯,但是也只得鼓起勇气把新娘头上那张盖头帕一挑,居然挑起了那张帕子,把它搭在床檐上。一阵粉香往他的鼻端扑来。他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新娘一眼,他的心怦怦地跳动。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清楚,他的眼前只有一些摇晃的珠串和一张粉脸,可是他却不知道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他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新娘子高得多。”

    喝完了交杯酒以后,枚少爷没有留在新房里的必要了。他的父亲已经吩咐外面预备好轿子,他应该到冯家去谢亲。这又是一个使他胆怯的工作,而且他还记得前一年他的姐夫到他家来迎亲时的情景:许多人躲在房内或者站在阶上张望,说些尖刻的批评的话,露出轻视的笑容。他不愿意让自己成为那许多陌生的眼光的目标,他不愿意让他笨拙的举动成为别人笑谈的资料。但是他父亲的话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并且这是结婚典礼中的一部分,他不能够避免它。他终于硬着头皮走入那顶崭新的拱杆桥。四个轿夫吆喝一声,把轿子高高地抬起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轿内,插着金花的博士帽戴在他的头上,两条红绸斜挂在他的两肩,宽大的马褂和袍子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内衣被汗水打湿了。额上也冒出汗来。他不象是到他岳父家去谢亲,倒象是被人押着赴刑场。

    轿子到了冯家,周贵(他也披着花红,穿着新马褂和新布袍)喜洋洋地先把贴子递进去。冯家已经在等候枚少爷了。轿子在大厅上停下来,枚少爷恍恍惚惚地跨出轿子,由大开着的中门走进里面。人把他引进堂屋。仿佛有许多尖锐的笑声和细语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攻,他不敢把眼睛动一下。他勉强行完了礼。还有人送他走出中门。他跨进轿子,又被举在空中。他吐了一口气。他想,又一个难关度过了。

    四个轿夫抬着轿子在街上飞跑,很快地就回到了周家。洋琴声、瞎子唱戏声、唤人声和笑声打碎了枚的心。他刚刚跨出轿子,高家的两个孩子觉群、觉世便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笑着说:“看新郎官!看新郎官!”他摆脱了这两个孩子的纠缠进到里面,正遇见觉新。觉新同情地对他笑道:“你有点累吗?”他忽然觉得他想哭。但是他不敢哭,他默默地点一个头。

    贺客还在陆续地来。他应该在堂屋里对每个人叩头还礼。他接连地磕头,不知道磕了若干次。他盼望着休息。但是“大拜”的时刻又到了。

    新娘已经在洞房里换好衣服,头上仍然戴着珍珠流苏,身上穿着粉红缎子绣花衣裙,由伴娘搀扶出来。觉新吩咐奏乐。周伯涛夫妇先敬了祖宗。然后轮到枚少爷同新娘站在一起向祖宗跪拜,行着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这一对夫妇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周氏和徐氏,都是行的大礼。人只见枚少爷跪下去又立起来,刚立起来又跪下去。新娘却得到一些方便,她每拜一个人,只需要跪一次,等着把礼行毕才由伴娘扶她起来。

    觉新拿着一张红纸贴站在旁边赞礼。吹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