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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2)

说。

    觉新来不及说话,只把眼光送到淑华的脸上去,他的眼光在恳求:不要直说罢。

    淑华似乎没有了解这个意思。她也不去看觉新。她又听见张氏的声音:“三姑娘,你说,你说。”她便对着张氏把事情的经过简略地叙述出来。她说得快,好象害怕别人会打断她的话似的。她的每句话对沈氏是一阵高兴,对克明和张氏是一个打击。觉新暗暗地盼望她闭上嘴,但是她却残酷地一直往下说。

    克明听见淑华的话,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再没有怀疑的余地了。他以前完全想不到会有这些事情。虽然他并不满意这个孩子,但是自从他的女儿淑英出走以后,他对这个十六岁的儿子(他的长子!)便存了偏爱心,他有时甚至在觉英的身上寄托了希望。然而如今这个孩子给他带来什么?他自己的儿子做了他所最憎厌的下流事情!而且给他招来沈氏的难堪的侮辱。他的希望破灭了。在眼前的黑暗中他看见一对带着复仇的讥笑的小眼睛。这对眼睛愈来愈近,刺痛了他的脸(他的脸上起了拘挛)和他的心。他不能忍受下去,他觉得痰直往上涌。淑华的最后几句话渐渐地变模糊了,他只听进继续的几个字,并没有抓住它们的意义。其实他也用不着知道它们的意义,他已经明白一切了。现在他开始看见了事实的真相,他绝望,他悲愤。但是他始终没有看到他自己的错误。他想这是厄运:他自己做了半生正直的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淑华说完话,克明并不责骂觉英,却只对着他喘气,眼珠往上面翻,脸色发青。觉英害怕起来。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不过他明白这个举动一定是可怕的。这时他的聪明和狡猾完全失去了。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身子微微发颤。觉群站在一边,也失去了他平日的活泼与顽皮。

    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沈氏(她始终是暗暗高兴地“欣赏”着克明的痛苦与气恼)和春兰外,别的人都默默地怀着沉重的心等候克明开口。淑华的心情比较复杂,她固然在克明的痛苦中感到报复的满足(她为了堂姐淑英的事特别怨恨克明),但是这个未老先衰的叔父的可怜状态又引起了她的怜悯心。

    “三老爷,你怎么了?”张氏看见克明喘着气,怒目望着觉英不说话,有点害怕起来,焦急地问道。

    “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克明咬牙切齿地自语道。他抬起头四处望,看见翠环,便严厉地吩咐道:“翠环,你去把板子拿来。”

    翠环答应一声,却不移动脚步。她望着张氏,不能决定是否应该去把竹板取来。

    克明看见翠环不走,便大声斥责道:“你还不去!你也想挨打是不是?快点给我拿来!”

    翠环不敢再迟疑,答应一声便走开了。

    “真把我气死了!”克明自语似地说。他喘了几口气,怒目瞪着面前的觉英。他看见觉英的畏缩战栗的样子,更是气上加气,便厉声责斥道:“你这个畜生!我还以为你好好地在书房里头读书,我还以为你读书有了长进,哪晓得你逃学出来干这种下流事情!你不听话,你不学好,你不要读书,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啦!我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就生气。我今天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这个不肖的东西!”他愈骂愈气,后来他觉得头快要爆开了。他瞥见门帘一动,翠环拿着竹板进来了。他骂出这句“不肖的东西”,马上站起来,说声:“给我!”便伸出手去接竹板。

    觉英立刻扑冬一声,自动地跪在克明的面前,哭着哀求道:“爹,不要打我,下回我不敢了。”

    “没出息的东西!打都没有打到就哭起来了!”克明轻蔑地骂道。他接过竹板,也不去拣定地方,随手就往觉英的身上打去。觉英眼快,连忙把头一偏,竹板正打在他的膀子上。他就象被宰的猪似地大声哭叫起来。克明听见他号哭,不但不停止,却更加用力地打下竹板去。

    觉人在门口吓得不敢看下去,一口气往外跑。袁奶妈在桂堂后面的坝子里追到了他。

    张氏心里有点气闷,她又担心克明的健康,更不高兴沈氏来给他们添麻烦。她看见克明接连地把竹板打在觉英的身上,有点心疼,却又不敢劝阻。她又看见沈氏似乎得意地坐在那里,更觉得不快,便对沈氏说:“五弟妹,你请回去。三哥已经在打四娃子了。四娃子挨过这顿打,以后再不敢做那种事情了。你尽管放心。你坐了这半天,你也该累了。”

    沈氏想了一想,脸上露出虚伪的笑容。她说:“也好,三嫂,对不住,吵了你们一早晨。不过老四也实在闹得太不成话了,多打他几顿,或者会好一点。我看以后应该好好地教训他。要是不早点教管,以后出了事又来不及了。就象去年二姑娘的事情那样。”

    克明停住板子,气愤不堪地看了沈氏一眼。她说的关于淑英的话伤害了他。他几乎要出声骂起来,但是话到唇边,又被他忍住了。他觉得有好些针刺进他的心头,他只得咬住牙关忍住痛。他只是痛苦地哼了一声,就倒在沙发的靠背上。

    “五弟妹,多谢你这番好意。不过我们公馆这样大,他们小孩子一天东跑西跑,我们有顾不到的地方,还要请你替我们管教管教,”张氏谦虚似地说。

    “啊哟!三嫂,你说得好容易!他这样的脾气,我怎么管得了?他不闹到我屋里来,就算是我的运气了,”沈氏故意嘲讽地笑道。她说罢,马上收了笑容,站起来,吩咐春兰道:“春兰,跟我走。”

    张氏看见沈氏转身要走出去,便报复似地在后面追问一句:“五弟妹,你今天不到你四嫂那儿去吗?

    沈氏听见这句话,便站住回过头来,看了张氏一眼。她看见张氏的似笑似怒的神情,知道话中有刺。她用眼光去找寻觉群。这个孩子在觉英发出第一声哭叫时便溜走了,那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现在房里没有了他的踪迹。沈氏本来并没有去找四嫂王氏的意思,踌躇一下,便做出不在意的样子答道:“我就要到四嫂那儿去,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张氏掩饰地答道。她连忙加上一句:“请你告诉四嫂,老四已经挨了打了。”

    “好,”沈氏简短地应道。她不再跟张氏说话,就带着春兰往外面走了。

    觉英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克明坐在沙发上,两眼十分厌恶地盯着觉英,左手捏着竹板,松松地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张氏立在沙发旁边,身子挨着沙发的另一边扶手。觉新立在书架前面。翠环站在近门的角落里。淑华本来靠了写字台的一角站着,她在沈氏走后觉得没有趣味,便也走出去了。

    “擦得这么白,真是一脸的奸臣相,”张氏看见沈氏的背影消失以后,过了片刻,自语似地低声骂道。

    没有人答话。房里只有觉英的哭声。一种难堪的窒闷开始压下来。

    “翠环,你快去看看,五太太是不是到四太太屋里去?”张氏忽然想起这件事情,连忙吩咐翠环道。

    翠环答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克明却不满意地开口阻止道:“三太太,你不要去管她的事!她捣什么鬼,由她去。总之,四娃子太不学好了,不给我争一口气。”他说到这里,怒火又往上升,他便把身子离开沙发的靠背,怒目瞪着觉英骂起来:“都是你这个畜生不学好,干出这种不争气的事情!给你们请了好先生来,你一天就不读书。从前养鸽子,喂金鱼,捉蟋蟀,现在越闹越不成话了。你是不是要学你五爸的榜样?”他举起竹板又接连地往觉英的头上和身上打下去。

    觉英大声哭叫起来。张氏哀求着:“三老爷。”克明听见觉英的哭声,听见张氏的叫声,这反倒增加了他的愤怒。他越发用力地打下板子去。他全身发起热来。他忘记了一切事情,他忘记了跪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他只知道一件事:打。他觉得应该用力打。他害怕别人会阻止他,他狂乱地说:“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觉新看见克明这样乱打,也发出了哀求停止的叫声:“三爸!三爸!”

    克明仍然继续打着(竹板大半落在觉英的穿着衣服的身上),觉英把声音都叫哑了,只是呜呜地哭着。张氏着急地叫起来:“大少爷,你不来劝劝三爸!”她一面说,一面去拖克明的手。

    觉新也走过去,帮忙张氏劝阻克明。他不住地说:“三爸,够了。你休息一会儿罢,”一面把身子隔在他们父子的中间,帮忙张氏拉住克明的膀子。

    克明挣扎了一会儿便让步了。他刚才凭着一股气在动作,这时一经打岔,他的气也渐渐地发泄尽了。他不再坚持,一松手,让竹板落到地上。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靠背上,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觉新站开一点。张氏俯下头望着克明,关心地问道:“三老爷,你有点不舒服吗?”

    克明默默地把头摇了两摇。

    “你去睡一会儿罢,好不好?我害怕你太累了,”张氏柔声再问道。

    克明又把头摇了摇,低声说了一句“我不累”。

    张氏便不再问,她吩咐翠环道;“翠环,你去给老爷倒杯酽茶来。”

    觉英仍旧呜呜地哭着,不过现在他是坐在地上了。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把那张印着几下板子痕迹的脸弄得象一个小丑面孔。一件早晨新换的长衫先前在花园内门口粘染了一些泥土,这时更涂满了灰尘,而且胸前还有几滩泪痕。他埋着头一边哭,一边用手摩抚被打后发痛的地方。

    翠环端了茶来。克明接过杯子喝了两三口热茶,觉得精神好了一点。他看看坐在地上的觉英,不觉皱起了眉头。

    张氏看见克明的这种表情,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她害怕他再动气,便勉强做出笑容,柔声对他说:“三老爷,让他出去罢。他也得到教训了。”

    克明沉默不语。张氏也就不敢再说。克明的手里还端着茶杯。他把杯里的茶喝光了,将杯子放在写字台上。他又看了看觉英,低声说了两个字:“也好。”这是在回答张氏的话。但是接着他又侧头对觉新说:

    “明轩,你把你四弟带到书房里去。你对龙先生说,我问候他,请他好好管教你四弟读书,不准乱出书房门。倘使你四弟不听话,请先生尽管打。我过两天再削一根宽板子送去。”他说得比较慢,后来又停了一下。觉新以为他说完了,但是他又说下去:

    “今天就不要放四娃子出来。以后就叫他在书房里陪先生吃饭。”

    “是,是,”觉新唯唯地应着。他巴不得克明有这样的吩咐。他现在有机会走出这个空气沉闷的房间了。他连忙走过去拉觉英的膀子。

    觉英听清楚了克明的话。他并不害怕龙先生,所以他很欢迎他父亲的这样的吩咐,他可以借此渡过了目前的难关。他不等觉新用力拉他,就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看克明一眼,也不对谁说一句话,便埋下头跟着觉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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